卡里普索小调记录普通人的生活史——《米格尔街》札记②
土城
按 这篇文字是《米格尔街》读书札记第二篇。第一篇见 卡里普索小调：理解加勒比文化的一个楔子——《米格尔街》札记①
正史对史实是带有偏见的，历史档案中记录的只是那些煊赫一时的名字和事件，普通人的生活进不了正史。卡里普索小调本质上是一种地方民歌，它承担了言说和记录的功能，在民间流传，表达着普通人的内性情感。这种意义上，卡里普索小调所唱的是普通人的历史。
卡里普索小调在《米格尔街》中首次出现，是在第二个故事《没有名字的东西》里。
这个故事讲了邻居波普。波普自称是木匠，但实际上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波普说，要做东西，就要做没有名字的。“我”觉得他像个诗人，对波普有种敬仰的情绪。这样的波普不受街里四邻待见，大家觉得他傲气。波普的改变始自妻子跟别的男人跑了。波普有一天跑到阿里马，打伤了带走她妻子的男人，被警官罚了钱回到家时，有人编了一首卡里普索小调。
小调唱：
“有个木匠伙计去了阿里马
为寻有个名叫伊梅尔达的小活宝。”
波普回来后变了一个人，他开始拼命干木匠活。不久家里装满了全新的家具。后来波普把妻子带回来了，波普回到了以前的生活状态，整天敲敲打打做没有名字的东西。有一天波普被逮捕了，原来波普家全新的家具都是他偷盗来的。出狱后，他彻底改变了，他开始做具体的家具了——不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做没有名字东西的人了，不再是“哲学家”了。
第二次、三次出现小调，在《花炮师》。摩根是米格尔街失败的花炮师，没有人愿意买的花炮，他生产的产品每次都被竞争对手“暴虐”。
有一次他用小调为自己打气——实际上不过是自欺：
“他们越是对我使坏，
我在特立尼达就越是生活得自在。”
失败的摩根心灰意冷。最后他维持自己在米格尔街的尊严和吸引力的方法，用今天的话简直就是“恶搞”、“炒作”。他拿自己的孩子寻开心，他拿自己的工作寻开心。这个一直想取悦于人的可怜人，最后纵火烧掉了自家房子，家里的花炮全都燃响了，邻居第一次真正领略了摩根花炮的魅力。摩根上了法庭，但没有被判刑，他离开了米格尔街，据说去了委内瑞拉，也有人说他疯了。
他纵火的事，与1933年西班牙港国库被烧齐名，入了小调：
“那辉煌灿烂、美丽壮观的场面，
正是国库被毁的情景。”
第四次出现小调是在《母性的本能》。劳拉有八个孩子，八个孩子有七个父亲。这是《米格尔街》中唯一一次以女性为主角。劳拉颠覆了米格尔街上的女性形象。米格尔街上的女性基本都是男人的依附，在这个殖民地上，女人无法摆脱她们约定俗成的命运。她们深受双重压制，除了殖民地本身的压制，还有男性社会的压制。而劳拉一直用自己精神上的强悍对抗男人的世界，不甘于作为男人的附属。
△以上为《米格尔街》中的两首卡里普索小调
米格尔街外的纳撒尼尔是劳拉曾经的一个男人。他跟米格尔街的人聊天时说自己如何摆布劳拉，还暗示经常打劳拉。他唱着小调：
“不时地把她们击倒，
不时地让她们趴下，
打青她们的眼睛，踢紫她们的膝盖，
然后，她们就会永远爱你。”
事实证明，纳撒尼尔所唱所说都是假的，他在劳拉面前就是一个软蛋。
在男性空间里试图保持强悍的劳拉最后还是被击溃了。当大女儿有一次学打字回来告诉劳拉“要生孩子了”，劳拉所建立的信心都坍塌了，把一生都储藏的泪水都哭了出来。女儿的未婚先孕再次证明凭一己之力无法撼动根深蒂固的殖民地女性命运。
第五次出现小调在《蓝色马车》。这是《米格尔街》中难得的开心故事，不像其他故事，都是伤感的人生小悲剧。
埃多斯是清洁工，每天开着蓝色的清洁车清理垃圾。他天性爱干净，他的车每年都被评为全市最干净的车，穿着也讲究，经常刷牙。他经常从垃圾里找到些好东西，比如一双几乎全新的鞋，比较好的茶杯等等，让米格尔街上的人羡慕、嫉妒。
有一天，埃多斯遇到了烦心事，他说自己把一个姑娘的肚子搞大了——这件烦心事在米格尔街上的看来真有些格格不入，米格尔街上的人一般不会太在意这类事，反而以此为荣。那个女人威胁埃多斯，如果不认这个孩子，就会让他失业，干不成清洁工。
孩子来到米格尔街，大家第一眼就看出不可能是埃多斯的孩子。
博伊哼起了小调：
“中国孩子叫我爸爸！
我自己黑得像煤炭，
我老婆黑得像沥青，
可是，
中国孩子还是叫我爸爸！
哦，上帝，有人在我的咖啡里加进了牛奶。”
埃多斯又成了那个快乐的人，街上的人都帮着埃多斯照顾孩子，孩子大了后，学习竟然也出奇的好。
第六支小调出现在《只是为了，爱，爱，爱》。故事讲了一对私奔者的故事。米格尔街上搬来一男一女，女的漂亮极了，男的丑得没法说。女的举止优雅，穿着考究，做事井井有条，与邻居和气，跟米格尔街极不匹配。男的是个酒鬼，穿着邋遢，喝醉了就打女的。有几次女经不住殴打，跑到了“我”家，母亲帮她出主意，问她咋不甩了这个不是东西的男人。女人回答：“我爱他”。母亲评价为“古怪的倒霉爱情”。
母亲提到了一首小调：
“只是为了，爱，爱，爱，
爱德华国王把王位都抛开。”
不久，大家知道女的来自富人区，原来的丈夫是个医生。
那个男的依然一次次殴打女的。母亲劝他回去找那个医生。女的说：“我对他毫无感情。我简直无法忍受他那种干干净净的医生气味。那让我窒息。”
终于，在一次男的叫狗扑咬女的后，女的离开了。男的不久也离开米格尔街。
第七支小调出现在《谨慎》。博勒，自觉是个被媒体欺骗了的人。二战结束后，博勒不相信美国人的消息。停战消息传到西班牙港时，有了新的小调：
“日日夜夜，玛丽?安小姐
伴着男友漫步河边。”
博勒看着舞蹈的人们，说他们愚蠢：“黑人怎么这么愚蠢？”
博勒活了60岁，他发现的真理是：不能相信报纸上的任何东西。
直到1947年美国人拆除兵营，他才相信二战结束了。他之前一直说：“那仅仅是宣传，只是用来欺骗黑人的谎言。”
早些年，博勒是相信报纸的人，他对报纸感兴趣，不是读新闻，而是参与报纸上的有奖游戏。但博勒一次也没有赢过，他说报纸早就定下了谁会拿奖，想把所有的黑人的钱骗到手。这个被报纸伤害至深的人，有一次到报社行凶还被罚了20元，后来有一次，他中了300元，但他自己不相信中了，掏出彩票把它撕碎。
第八次、九次、十次小调来自同一个小调，出现在《直到来了大兵》。爱德华原来是个异想天开的画家，他带着大家去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爱德华在美国人那里找到了一份差事，这在米格尔街的人觉得爱德华变了。爱德华崇尚美国，向美国交出了自己，他穿美国式样的衣服，说话也往美国腔上靠，二战期间，他相信只要美国人介入，战争马上就会结束。爱德华开始瞧不上特立尼达，他给美国人唱歌，带美国朋友到家里。爱德华还娶了个不会生孩子的瘦弱白人，后来这个女人离开了他，他也离开了米格尔街。这篇主题极为鲜明，作者需要在这篇里激烈地亮出他对殖民文化的反思。小调唱道：
“我和体面的老婆过得心满意足，
知道来了美国兵毁了我的生活。
……
父亲、母亲和女儿
都在为美元工作！
这块土地上的货币！
是美国币！
……
茵维德，我心意已变，
我和一个美国兵同居了。”
小调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哈特》。看上去，哈特是米格尔街上洞明世事的人，他才是真正的哲学家、生活家，表面乐观实际上悲伤的人。我猜，也是米格尔街上“我”最喜欢的人。哈特原先过得洒脱，比其他黑人过得都快乐，在他看来，米格尔街上那些人都生活得不真实，都活在别人眼里。哈特我行我素，为小孩子买票去看球，喜欢赌钱，而且故意以赌赢不了局，万一赢了就把钱拿出来请客。后来他也竟然找了个女人。
埃多斯唱了小调：
“马蒂尔达，马蒂尔达，
马蒂尔达，你偷了我的钱
去了委内瑞拉。”
哈特的女人后来跟别的男人在一起，男人逃了，哈特把气撒在女人身上。他“杀”了这个女人后去自首了，但这个女人并没有死。进入监狱后，“我”觉得“他自己”也随着消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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