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时分，无事。
傍晚时分，雨就渐渐停了，晚上约莫快九点的样子，不经意间抬头望出去，窗外的楼顶就挂上了一轮圆满透亮的月亮，把天上的云，那些连绵的、聚拢的，一片片、一层层都照得明明白白。
一天的阴沉顿时光风霁月，心情不由得也舒畅起来，连忙在朋友圈发上一张“雨后清明云追月”的照片，文字写道：落了一天雨，月亮出来，美极了。不久，朋友评论道：一个“落”字，让我感受到了家乡式的情怀和温情美感。
啊…一个“落”字。
那日正是农历十六，也应该是每月中月亮最圆最亮的时候。被一轮明月撩开竟日的雨的压抑，兴之所至，便约朋友去江边赏月，想的是江边景致开阔——月涌大江，河出伏流，该是怎样的壮阔与华美。朋友欣然答应，我们便驱车往，一路带起湿凉的风，丝丝缕缕撩人肌骨。眼前这凉如水的夜呵，我与朋友因月色入户而欣然起行的“壮举”，想必在那积水空明的承天寺下，苏轼与张怀民的情谊也大抵如斯吧？
江边四下无人，唯有一排路灯晃得刺眼，反倒觉得与其无灯，黑咕隆咚反倒能突出山下的阒寂，也更能映衬出天上这片明月的灿烂。夜深沉地恰到子时，我们缓缓走着，脚下的江堤绿道因这积水发出爽脆的脚步声，身旁是江水拍岸，“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月亮在云层里时隐时现，眼前之景，美得不能言说。
我们便都成了诗人，朋友吟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我吟道：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思接千载，想想还是古诗经得起千年的咀嚼，在这个诗的国度，诗歌大概是我们这个民族溶血刻骨的基因，先验的，且带有与生俱来的浪漫气息，只等置身江河那一瞬间对于美感、对于当下一触即发的喷涌，至于怀古亦或是感时，大概只是直觉式的随意。
朋友说，家乡不靠江，屋后倒是有条宽阔的河流，小时候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数天上的星星，一眨眼真是经年的回忆。
我说我生在江边，也曾在仲夏夜漫步江边，看两岸灯火和江上行船，现在站在家乡的上游，仿佛也因此跨越了时间的长河，也站到了我人生的上游。
彼此就都有了心事。
我在想朋友说的那个“落”字。家乡的方言里不说“下雨”，只说“落雨”，在我看来，“下”只是一个表方向的动词，“落”字却有画面感和冲击力，有别于“下”这个动词，想必还是“落”更有古意，也更生动。我那土气的吴方言，因朋友的一句话，才觉出它的美感和可爱来。
江南多雨，下雨是常事，每年到这个季节，便三天两头地落上一阵，南方人淡然处之，从不刻意去看天气预报，阴晴有数，都是天意，防着又如何，反正世界都在雨中。记忆中小时候每逢雨天，就爱呆在自家的阳台上看外面的风雨轻狂，树啊草啊，还有行人车辆在雨中远近交错，鸣鸣自得隔着窗户想他们与我无关，开心地光着脚丫在阳台上张牙舞爪。偶尔也会莫名沉闷，突然因为想起小时候在农村某个飘雨的午后和奶奶擎着伞去地里的瓜架上摘黄瓜，就嚷嚷着让母亲去买黄瓜回来拌。
一转眼，都是经年的回忆了。在书面的文学语言里，我们或许也会说下雨，但到心里，一定是落的，细微到每滴雨水，滴答滴答地落进心里的。
朋友一字一字地念着“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把我拉回眼前，秋意微凉，觉出身上的冷和心里的寒。老人的关怀总是没错的，独自在外，要冷暖自知。
我们没走到尽头就决定折返，山依旧突兀，江水依旧轻轻拍打着堤岸，月也依旧明，车子飞驰在回去的路上，也飞驰在月明人尽望的雨后。是啊，这月明人尽望的雨后，清清朗朗的窗外，想我远在家乡的亲人朋友也会看见这一轮明月。只是苦于时空的隔阂，奔赴良辰美景的冲动也会在这漫漫的夜晚渐渐消弭，变成一次“闲人如吾两人者尔”的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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