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六十出头，生平第一次住院就是动刀子，也挺要命的。有些情绪根本掩饰不住，他又紧张、又激动、又活跃、又兴奋，跟打了鸡血似的，上窜下跳的往各个病房钻。平时一脸严肃，冷若冰霜的酷老头儿，这会儿看到护士就喊人家“美女”，行为的确异常。负责推床的护工大爷指着父亲说，“全病区四十多号病人，最放松的就数你。”
母亲回来一通描述，绘声绘色，笑得我直不起腰。父亲突然变成了个孩子，就是一话痨，手术之前更是淘气，一方面装出若无其事的轻松样，还在操着宏观经济和股市大盘的心，一方面听见护士要来给屁股打针就特别紧张，赶忙问隔壁床的病人挨针没有，确认每人都得挨，是为了防止手术过程中呕吐，这才不情不愿的勉强接受。这位老挑剔我不耐疼的同志，这回可算是轮到我笑话他了。
医生说，同期六个病人，手术结束一起在苏醒室，等都醒来后，他最亢奋，嗓门儿最大。父亲一醒就自觉开启了提高音量模式，非要讲给大家听他的全麻过程。真有趣，这是有多新鲜呢，在场的、不在场的，谁没全麻过啊。他说当麻醉医生让他呼吸几口乙醚时，他也没经验，以为是那种慢慢睡过去的递进式感觉，哪晓得没把控好，用力猛吸了一口，直接失去知觉，昏古气了。
等有了点意识，也不知身在何处，动动手指头，嗯，能动。又动动脚趾头，嗯，也能动。眼皮好重啊，干脆把头抬起来看看周围吧。结果刚要抬头，就被医生骂了，“你，说的就是你！乱动什么？不准动啊！”母亲笑嘻嘻的讲着，我竟然感觉父亲有点萌。
平江医院新的分院离家不近，非拥堵时段，坐公车也要四十多分钟，父亲为了照顾母亲，让她别每天往医院跑了，他暂时不能吃东西，不用送饭。母亲说，“谁都不来看你，人家以为你是孤寡老人呢，也没个子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难受了几秒。像我这类拖后腿型的子女，什么忙也帮不上，更别指望养儿防老了。存在并非都合理，母亲常带点怨气的说，“当时如果没要你，第二胎一定是个健康的男孩。”必然只是玩笑话，我却一直记着，在脑内烙下了印，并耿耿于怀：健不健康先不讨论，怎么就一定是男孩了，昂？
连续输了几天液，父亲待不住了，要求出院。平日里的工作狂，一到家放下点东西就直接奔单位去。周六、周日两天正常起床没闲着，他住院这几天，公司里积了一堆事，他说“哎呀，来不及处理，忙不过来啦。”完全就是个多动症患者，回来以后又是浇花又是喂鱼，还擦沙发整理书籍，根本停不下来，跟没事人一样，就是不肯躺下休息。一过磅，一周多时间掉了八斤，脸都长了。实在是饿得两腿发软，他边喝着米汤和藕粉，边细数想吃陆长兴的面条，熙盛源的包子，我像哄小朋友一样让他再忍忍，得让伤口长好了，就能敞开吃。
又是煎熬的一周，切片结果终于出来了。第一时间寻问了当消化科医生的老同学，他回复说，不是恶性的，可能会复发，需要每年检查。我从未买过任何形式的彩票，但“不是恶性”这四个字，让我触电般的感受到了犹如中五百万的喜悦。长舒一口气，在心中默默谢过三尺之上的神明，我会遵守约定，对往后附加于我的病痛无怨无悔。这无关伟大，也一点都不伟大，只是无能的子女对父母唯一能献出的东西，哪怕交换生命，也非常愿意。
我知道，如果有了孩子，爱就要分散给他们，甚至比给父母的更多，因为他们继承了你的血肉，消耗着你的精力却是珍贵的赐予。从来没人去问“母亲和孩子同时掉水里先救谁”这样的问题，这可能比婆媳之间的选择更难回答。我无子女，那么除了对父母好，没有其他的选项，这样能一心一意做到尽善尽美，平时多嘻嘻哈哈的说些逗趣的话，发觉自己果然还有些幽默细胞，免不了暗自小庆幸。
为了父亲的手术，母亲十天没能去看外婆，她也实在是顾不过来。中午，从护理院回家，她眼睛红红的，说外婆情况变更差了，身上全是浮肿的，脸色蜡黄，已经处于浅昏迷状态，偶尔会睁开眼清醒一阵，瞳孔没有聚焦，也几乎不认识人，讲不出话。母亲说，这样看着她，好心疼，附到外婆耳边：“妈妈，我不舍得你呀”，眼泪滴在外婆的脸上。外婆张了张嘴，也没发出一个音，就又昏睡了。母亲讲，今天看到外婆这样心里特别揪着。连续讲了几遍，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无奈的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人生都要走到这一步的啊。
母亲的性格倒是干脆，喜怒哀乐放在脸上，有什么不开心会倾倒出来，泪点低，她哭两百回我还没赶上哭一回。并未遗传她这一点，只习惯把所有情绪都压在喉咙以下，不表现也不表达，想见我哭哭啼啼还真不容易，这不是冷血，而是清楚发泄出来对我不管用，我就得闷着，等那些坏情绪发酵，升华，然后自己蒸发。
顶图是2010年我拍的父亲和爷爷，想说两点：第一，五年过去了，他们都很健康，我特别高兴。第二，两个AB型血的倔男人，要能认真坐下来交谈而不拌嘴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想知道一个大家庭里存在五位AB型血的亲人是怎样一种体验吗？不说了，心好累……
2015.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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