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要是毁灭就好了….”
“我一直这么想…”
“…在来这里之前。”
汉斯打着伞，我跟着他，第一次走在去斋堂的路上，他忽然对我说。
我能听懂他说的简单英语，但不太会英语，他精通汉语。
之后每天，我一直跟着他，排着几十人的长行，缓慢又无声地走过这条路，早饭时，午饭时。

又一天中午，是他供斋。他拉我走去斋堂的另一条小路。
原来，为了这次供斋，他已经用他那纯粹德式的头脑模拟了好几天，最后时刻，还要找我最后演练一下。
“供僧仪轨里有一个关键环节，我一直没有完全掌握，就是这个部分”，他拿出他的小书——他的备忘录，仿佛背诵课文一样念道：“供僧時,遇到水果或有图片的菜時,比丘会问一句:‘kappiyamkaroti?’意思是做‘淨化’了嗎?”
原来，比丘戒律里有一條是‘不可破壞有種子的植物’,所以通常要先将那些有图片的水果除净后才供僧,但有时水果太多了,或者没必要完全去除图片，或者吃的就是图片，所以才要做‘净化’的儀式，只有做完仪式，水果或有種子的菜已被淨化了,表明這些水果或菜已是淨食了,僧團才可取用。
汉斯继续背书：“kappiya是kappa+iya,意思是淨化的,而南传佛教的‘淨人’也是這個詞，动名词过去式；karoti的意思是‘做’,第三身單數現在式。”
“當比丘這樣問後,我要答:kappiyamBhante.意思是：淨化了,尊者！”
技术规范是：汉斯必须在說kappiyamBhante的同時,兩手也要將水果分開兩半或用叉插入其中的水果中，所以汉斯一边背课文，一边用书当刀比拟將水果分開兩半,认真又笨拙，滑稽得让我忍不住笑了。
“请不要笑！这里还有几个严重不可控不确定的因素，那就是：临场到底是会用手，还是用刀呢？水果有很多盤,是插第一盤的水果?還是最後一盤?还是將幾盤视为一组，插了其中一盤中的一个，就算完成所有？还是在最後一盤的水果供上時才开始仪轨,但是如果遇到尊者在第一盤水果端起来时就問,那又怎么办？！
我无奈地说：“oh，Wecanonlywaitanditdependsonthesituation！”
汉斯着急了，说：“那可不行！”
我觉得这个老东德凡事太较真，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觉得你就记住这两句话——kappiyamkaroti和kappiyamBhante就好了啦！你要是记不住或者临场发挥不好，我在你旁边提醒你。”
汉斯看我不耐烦，生气了：“在整個供僧儀式,開頭要誦請食文,供到這些有種子的食物時,才需要答这兩個詞，兩個詞看上去很容易,但我也要學半小时才會，而且全部的供僧文較長,不是人人都能背誦，我花了三天利用禅修闲隙的时间才背下来。”
供斋时间要到了，我有点着急说：“你既然背下来了，那是好，但万一你紧张忘了，不就是听到kappiyamkaroti就回答kappiyamBhante，大不了我替你说！”
汉斯皱着眉，快步走在了我的前面，低头喃喃说：“如果你若認為我不懂而搶了來說，這是阻人做善事的業,會有果報的。懂的人若認為供的人不懂,是要提醒的,而非是直接搶了來做與說的。供斋规则里，供的人若說與做了兩三次還未得的,在不影響僧團用餐時間下,旁人是可幫供者說及做的。但認為對方不懂,自己懂,這是慢心;对方笨，自己聪明，这是嗔心；對方想學或想做圆满,你却搶了去做,果報可能就是手痛，你的襌修也会諸事不順的。”
我说，好吧，我不想手痛，还是帮你练好“卡帕班地”吧，就这样，我俩一路问kappiyamkaroti答kappiyamBhante，来到斋堂。

供僧开始了，汉斯出队走到供养人位，此时意外果然发生了：今天没有含图片的水果，也没有需要去除图片的蔬菜，汉斯与我之前演练的完全无用武之地——我偷偷笑着，心里暗喜，意外让意外不会发生了！
所有人静默了一会儿，汉斯也庆幸地远远冲我笑了一下。
此时供僧文响起：
namotassabhagavatoarahatosammāsambuddhassa！
namotassabhagavatoarahatosammāsambuddhassa！
namotassabhagavatoarahatosammāsambuddhassa！
imānimaya?bhantebhattānisaparivārānibhikkhusa?ghassaonojayāmasādhunobhantebhikkhusa?gho.
imānibhattānisaparivārānipa?igga?hātuamhāka?dīgharatta?hitayasukhāya.
（此段巴利语供僧文:皈礼薄伽梵阿罗汉等正觉！尊者,我們供养这些食物,以及各种的附属品給僧团，恳求僧众們接受这些食物,以及各种的附属品,以便为我們帶來常恒的利益与安樂!）
我远远看着汉斯神情庄严专注，虔诚跪着拿起每一个盆碗盏碟前，先低头合十，再端到額頭上後才慢慢前推，整齐放到大长老面前的餐桌上,按照白飯、菜、湯、飲料、甜品的次序，端起每一样，又放下每一样，最后和帮忙供斋的净人一起用手稳稳抬起餐桌，大长老一人代表僧团全体，手结触地印一般轻按一下桌沿，表示供养已达，汉斯再次顶礼三拜，合十缓身退下——我忽然有点感动，在心里深深地念了一句:sattādānianumodāmi！sadhu！sadhu！sadhu！（隨喜一切众生的布施！善哉！善哉！善哉！）
趁着感动，我也放开了胸怀狠吃了一顿，虽然没有“含图片的水果”，但却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丰富饱足！

供斋完毕，我仍随着汉斯回住处。
汉斯说：“供斋导致我很激动，都激动得有点恍惚了，所以好像没吃饱，但我的供斋真的很成功。亲爱的然，谢谢你！”
“不谢！等到我供斋的时候，你还得帮我….”
“但是我后天就离开了….”
汉斯停住脚步，望着绵延隐没在森林里的去路，又是自言自语地说：
“眼前的这片森林之中，都有些什么呢…”
“我感觉，就因为什么都没有，才这么好…”
“…在来这里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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