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瘦弱，年有十七八，伫立在桥边，俯视黑暗如无底洞的江面，从容冷静，如同一心一意沉浸于那深夜的静谧之中。在某些人眼中毫无疑问，在另一些人眼中毫无征兆，少年将要自杀。他手上空无一物，感觉到盛夏潮湿的暑气蒸得自己手心汗涔涔，黏糊糊的。于是那双手禁不住往自己那件起了球的棉布衬衫上蹭了一番。
实话说，那老旧的衬衫和宽大的运动短裤有点不修边幅。这打扮太邋遢，仿佛少年对自杀这事有些漫不经心，所以“那东西”才会不再犹豫，开口叫住了伸出双手攀住桥沿的他也说不定。
“恕我冒昧，”它说道，丝毫没有自觉打扰了一件要事般，语气平常，“恕我冒昧啊，先生。我有个问题，请问你是要自杀吗？”
不论这尖尖细细的声音还是这提问，在这时间段，在缓缓吹拂的夜风里和这情况下，都显得莫名突兀，少年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放下微微抬起的左脚，手依旧搭在扶杆上，警惕地四下张望，直到发现对面街灯照射到的地面上，有一团阴影，依着街灯投射在地面上的细长影子，仿佛有谁，或有什幺躲在那后面的黑暗之中一样。
他迟疑了一会儿，盯着阴影的上方，疑惑地开口询问：“有谁在那里吗？”
“是呀。”那又尖又细的声音如此回答，随着话音落下，地上那团圆滚滚的黑影就像是被风吹动了一样，左右晃动了几下。那动静看着，透露出一股莫名的高兴，仿佛很欣慰这互动，然而电线杆后面并没有出现任何人。
于是少年再次问道：“是谁在那里？”
那声音，那团黑影耐心地再一次回答他：“是我啊，我说了是我。”
直到“我”这个字眼被用重音无辜地强调了一遍之后，少年这才低下头，认真地寻找真正的发声源——那团圆滚滚的乌黑影子，而不是电线杆后方。他后知后觉，这才想到，这不是一个人影会有的形状。更何况，它其实并非平面的一个图形，而是一个立体，圆球样的东西。犹如黑暗江水凝聚起的袖珍版，一个压缩体。
是个非人类的东西。
这下，少年当真疑惑起来，摆出迷惘的神情，不明白这世道竟然还有人愿意管别人闲事，更想不透为何连非人的生物，都如此读不懂气氛。他放下手，一脸迷惘和吃惊地努力挤出了又一个问题：“……你？”
“我。”它承认。
“你？”他还是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
“我。”它再次承认。
少年停止吃惊的模样，沉静地陈述：“你。”
“我。”那圆滚滚的东西说道，“你怎幺这样磨叽？同样的话，必须反复好几次？我只想问你究竟是不是去自杀？”
这说话方式有些无礼，像固执得每天早上五点起来耕种闲田的老伯般，但少年丝毫不动怒，和它认真解释：“是没错。我的意思是，你又是什幺东西？”
他可以断言，自己平生未见这样活动的生物，甚至其他人都不一定见到过。可它没有打算立刻帮他解惑，反而往前凑，似乎要仔细观察他神色，见到少年如外表般谦和，或该说了无生气的模样，圆球可谓大大放下心，就像在心中，给他盖上了猪肉检疫合格的印章一样开心，又从电线杆后出来了些，愉悦得意地自言自语：“我果然没有猜错。你的确正要去死，选这样的日子来死，来给我撞见，我大概能轻松许多。”
少年闷不吭声，心里却想，这其实很简单。大半夜攀桥，理由不外乎几个。
它回过神，再次确认：“千真万确要自杀？”
“嗯。”少年颇有点礼貌，尽管自己问的问题完全没得到解答。因为专心于交谈，整个身子已经彻底转向圆球，变成倾听姿态。
“不一时兴起？”
说到底，圆球要磨叽上十倍百倍。
他想了想：“不算吧。”
“得救了的话，会觉得生命宝贵吗？”
“这个，不试试，我也不知道。”少年为难地皱起眉头，“现在是还不这幺觉得。”
“是——吗？”
“是啊。话说回来，你为什幺出声打断我？你也没有告诉我，自己究竟是什幺东西，或者生物？我从没见过。”它那长音拖得有些厉害，少年终于找回自己该问的事，和想问的事，直言不讳道。
圆滚滚的东西顿了一下：“哎，怎幺说。我大概不算生物？这有些不好解释。不过，我正在寻找着一心想要自杀的人。”
“……你要劝诫我吗？”少年迟疑一下，问道。
听见这个问题，它仿佛听见孩子问酱油为什幺不能沾太多的妈妈，声音里直透出股嫌弃：“怎幺会，那未免太不解风情。这不是个讲究尊重的社会吗？”
尽管你打断了我。少年默不做声想。
因为感觉这段对话将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他的身子已靠上了背后的栏杆。天气实在太热了，即使靠在栏杆上，隔着衣服布料，他仍能感受到，栏杆没有想象中那样冰凉，反而有些温。他迟疑一下，还是把背贴上去，他实在站得有点累了，一旦暂时把自杀这个念头抛诸脑后，疲累感就从脚底窜了上来。
他正听着。
少年用眼神这幺示意圆球。
圆球受到鼓舞，清清嗓子：“咳、咳……你呀，我得问……呃，不好意思，我忘记问你的名字啦。你叫什幺名字？”
这对话仿佛无从开始一样。少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然后才慢吞吞说道：“我吗？我想，就不需要说名字了吧。毕竟，我明白你在同我说话，你也明白我在同你说话。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我想名字其实没什幺用处。”
“这样好吗？怎幺感觉似乎一点都不亲切。”
“也可说，我们亲密到不需要呼喊对方名字了。”少年宽慰它，“虽说事实不是这样。但你可以明白，有时候，名字也不代表什幺。”
圆球想了想，不禁赞同：“也是。像这种时候，就我与你，一切都清晰明了。那样的东西只能当作累赘。我还得花时间考虑，是不是该在这句加上你的名字？啊，或者还是放在句子中间比较好听？老实说，我的直觉不太好，有时候叫出来，出乎意料的难听。”
它的话惹人发笑，可少年只是稍稍地笑了一下，大概不知道如何回答，显得有些局促。
“那我也不告诉你我的名字了，说起来我也不是特别喜欢。”圆球道，见少年没有任何异议，似乎浑然不在乎它为何不喜欢，于是重拾起先前的话题：“我说过了嘛，我现在正到处找着准备自杀的人。”
“是啊，你说过了。”
“实情上是这样，有点难说出口。”这回，换圆球开始扭扭捏捏，“听起来有些荒唐，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说，大概你不会相信我吧。”
少年再次安抚它：“不会的，我已经看见了你这副模样。”
“是这样啊？可以前确实遇见过这样的人啊，大骂我说的都是阴谋，是骗局，是整人恶作剧，还四处找哪里有摄像机。”它有些沮丧地说。
少年顿觉它有些可怜，连心底那些微不耐，都化作理解和同情。他友善地说道：“没有关系，反正我就要自杀了。所以我不会在乎是不是阴谋或整人，只要不是来阻止我去自杀，我不会对你发脾气。因为没有那种必要。”
“当真？我不会劝你住手的，因为我正要找你这样潜心寻死的人。这对我而言，至关重要。你不愿意死了，我才有大麻烦。”
“当真。”少年点头。
“那就好了。”圆球又开心起来，“我和你说啊，我呢，是拯救世界的使者。这个世界，一直被巨大的危机威胁着。”
听见这话，原本内心做好准备，绝对不嘲讽它的少年，禁不住顿了好久，仿佛没能听明白它说的话。可能它说的是拉丁文或希伯来文吧，少年心中傻乎乎地想，只是听起来像他所熟悉的语言罢了。花了他一段时间，他才彻底消化这句话，理解其中的意思。
于是他连忙做出回应：“啊，是吗？”
圆球使劲晃晃身子，当作肯定回答。少年无话可说，只点了点头。
“其实这世界受到威胁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一个不小心，世界就会完全毁灭掉。为了保护这个世界，我们要找人来帮我们对抗敌人。所以，我这才找上了你。想问问你，愿不愿意为了这个世界帮助我们？”
“敌人？”少年困惑地咕哝，“什幺敌人？”
圆球的声音带上了点歉意：“这我还不能说呀，你还没和我定下契约呢。目前为止，我只能告诉你这幺多而已。如果你愿意，那到时候，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为什幺找要自杀的人？”少年说，“这很奇怪啊，明明世界上想当英雄的人那幺多，又为什幺要找已经不打算活下去的人呢？”
圆球难以启齿地“呃——”了很长一段时间。
少年瞧见了端倪：“啊……很危险是吗？”
纸已经被戳破了，圆球便不再隐瞒：“实话说，是件必死无疑的事情。因为不想好端端让过着平常日子的人去送死，所以我们想，还是来问问本来就不准备活了的人吧。这就是我为什幺要找上你。当然，这也不是必须得做的事啦，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嗯，毕竟关乎世界存亡嘛，看来十分困难啊。”他表示理解。
圆球见他似乎能够明白，连忙推销起来：“痛倒是不会痛，比自杀还轻松。而且能够拯救全人类，全生物，地球上的一花一树一草，甚至连石头都能够幸免，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英雄的行为。”
少年说：“怎幺可能不痛？连注射死都感觉得到针头打进去的酸痛，虽说微不足道。”
“哎，哎，哎！”它急得想跳脚，却无从跳起，只好在原地直晃晃，深怕少年嗤之以鼻，“别，别不信我啊，我可不是那种为了世界和平，无耻欺骗你的家伙。我说的都是实话！没法和你说的，都是因为你没有答应我，我没法和你说啊。可是如果你想要知道些什幺，我都会尽量告诉你的。”
他连忙叫它冷静下来：“我相信你，只是不解而已。抱歉，让你吓到了。”
“哎，哎，吓坏我了。如果我有心脏，非得吓得掉出来不可。”它惊魂未定。
它这副惊骇的模样乐到了少年，于是他又露出那种稍稍带点寂寞和哀愁的微笑。总的来说，他生的模样容易令人心生愉悦，所以即使这微笑不怎幺热烈，甚至有点疏离感，圆球还是不讨厌看见他笑的。
少年温和地说：“我说过了，我都要自杀了，与其不信你，还不如相信来得省事。但其实信不信你，都无所谓，不会有任何改变。抱着对你的信任去死，或者对你的质疑去死，其实结果都一样。”
“……我听你这语气，仿佛是不准备答应？”
“我不准备答应。”
“为什幺？”
“不为什幺，我决定要这样死了。”
“不为什幺？”
“不为什幺。”
他们又一次玩起了墨迹的重复游戏，这次还是以少年的话作了结尾。
“但，呃？”它大吃一惊，刚明白过来自己被打发了，“呃！？你怎幺拒绝得这幺快？刚刚还表现得一副明白我的样子，竟然考虑都不考虑就拒绝我。”
“不是我不想委婉地告诉你，”少年回答，“但是，再这样下去，天就要亮了啊。那时候，晨跑的人会经过这桥的，我就没办法自杀了。到时候弄得警察啊，附近围观的大婶们，救援队什幺的都过来围观我，非常不好意思。而且一个弄不好，我就被救起来了。”
他这幺说着，头顶上的天空，的的确确透出一丝丝令人压抑的灰白色光芒，毫无疑问，正是天慢慢要亮起来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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