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之后,我才开始远远看见今天的我,有心和此人结盟。二十岁我是混蛋,三十岁是流氓。结盟心起的那天我爸出殡,我恨透了。老家伙走了,接下来就是我。我打算肃清生活,不再起乱。我严厉拒绝了一个姑娘跟我回家的要求,大概说了“滚你妈的”、“少他妈跟着我”这样的话。后来想起那是我女儿,小家伙那会儿六岁。
之后我就心平气和地等自己,等今天的我找上门来。人间只剩一个注视,温暖友好,来自如今的我。我走在路上,头悬一座塔,只见他一人独在塔顶,身旁没有父亲。我烫酒饮茶,摆棋誊诗,只等这三十年白驹一跃,久别重逢。我一天一天活下去,一步步朝他攀登。
四十九岁我才找到她。请别误会,我可不是找爱情。我找一个伙伴,一个能让我爱上又不管我叫爸的姑娘。姑娘二十七,说傻不傻,说精不精。她总不觉得痛苦,这种人可真是说死就会去死。我决定盯紧她:我先退后一步,我接着挺身而出。
眼都没眨一下,她就跟我好上了。
有一天喝着酒我问她:刘水,你不觉得吃亏吧?
什么事儿吃亏?她说。
我们俩,我,你觉着亏吗?
没觉着。
那我娶你吧。我说。
娶呗。
我们吃的是我做的炸茄盒,她两口一个,已经吃了七八个。厨房里浓烟未消,排风嗡嗡作响。我们俩安静下来,试图在这样的时刻去感受一些变化。没有变化。
合作愉快。我看着她,很想和她握个手。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我就陷入后悔。我静止不动,听身旁刘水的呼吸声是否均匀——无声无息。说明她醒在我前,这是好兆头。
我吸气时,她抬起一条胳膊笔直地压在我胸前,像条从树丛里蹿出拦住我的大蛇,在一条去往某处的路上。
我说:要不……
对。她说:就算了吧。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的第四乐章。
【一】
渔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看着她我觉得荒诞极了。正是大冬天,她穿一件紧短皮衣,胯已经长成,曲线连着细腰下来,像个饱满的水滴,随时开枝散叶的样子。十六岁,算孩子还是算大人?我的生活里,怎么突然有了个小年轻?
我没接她行李,转身引着她往外走。这会儿没什么可说的,到了家也一样。该说的只能车上说。
我把渔的行李放进后备箱,她坐进后排,如我所愿。
你管我叫什么?我问她。
我没叫你。她拿出手机。
你在心里管我叫什么?
哼。她轻轻地冷笑一声。
十六岁的冷笑真友好啊,我心里想。
叫老陈吧,你觉着呢?我建议她。
OK。她说。
那你叫我什么?她问我。
小鱼,或者,陈小渔,都行。
我改名儿了。陈小渔说。
改什么了?她妈大概给改了姓,我心想。
就叫 Yu。我同学都这么叫。
吁?我不怀好意地确认。
对啊。她不屑地回答。
真抱歉啊,我看着车窗外头,露出笑意给人群赔礼:又是多亏我,给世界添了个小蠢货。
我能不能住酒店?吁生硬又忐忑地问我。
不能,你和我住,没别人。我自信地看着前方,找到一丝为人父的感觉。
同学家呢?她继续问。
我感到耐心在消失,我女儿是个笨蛋。
谁家也不行。我说。再说你同学还记得你吗?
哼。她又冷笑一声,大概是讥讽的意思——别以为人人都像你,众叛亲离。
进门她就杵在墙边,挑衅地盯着我,意思是:我屋呢?
我往里一指,她穿着皮靴蹬蹬走进去,砰地关了门。
我坐下抽了三五根烟,然后做饭。天正式黑了,我拉开窗帘,走到她门外拳头敲两下:吃饭。
我可不等。渔出来坐下的时候我已经吃差不多了。她还是那一身儿,靴子没脱,衣服没换。
你没洗个澡?我问她。
她一皱眉头,厌恶地看着我。
得。我心说。真他妈不该生女孩儿。
我做了大虾沙拉,煎芦笋,白米粥,牛肉面,萝卜汤。
渔拣着沙拉里的菜叶吃。
还会用筷子啊?我讽刺她。
我四岁就会用。她眼角一飞。
我由此认出这是我女儿,赖不掉。渔和我一样,满脸是星星,咬人眼睛。
我一推碗,给自己倒杯酒喝。渔问我:我能也喝一点吗?
不能。你们不得二十一吗?
家里和外面当然不一样。渔不看我,声音无动于衷地甜了一格儿,睫毛往下垂。
我心生钦佩,可以呀陈小姐。也钦佩自己,这要是别的爸爸肯定扛不住了。紧接着起疑:别的男人也扛不住吧。
男朋友多大了?我很随意地问。
渔咯咯咯地笑了,我真是头一回看见,太好看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呀?渔问我,脸上还没笑完。
真好看。
你可不傻。我说。你怎么可能傻,你是我生的。
渔眼睛和筷子一起往下一撂,两条腿曲上来抱着,下巴拄着膝盖。
我经常喝酒。渔说。
酒量好吗?
反正没喝醉过。她抿着嘴,作云淡风轻状。
又变蠢货了,我心想。
吃完没有?我敲着酒杯问她。
吃完了,都够难吃的。看,已经会撒娇了。
吃完滚蛋吧。我没理她碴儿。
她从椅子上下来,晃晃荡荡往里走。
换鞋!我把声音放得很重。
渔一转身,晃晃荡荡去换了。
洗碗的时候,我给刘水打电话。她老板,一名画家,在纽约办展览,她同行。
起了?我问她。
刚起。
接电话醒的?
嗯。
那就是没起。
嗯。
那边儿冷不冷?
她笑起来:你管这个干什么。姑娘到家了吗?
到家了。
怎么样?
就那样吧。
那还挺好。她说。
对。我心想,确实算挺好。
刘水这次远行时间很赶巧,渔来她走,省掉不少麻烦——渔和她的麻烦,渔和我的麻烦,她和我的麻烦。我发现我最在意的,是她和我的麻烦。
赶紧起吧,我这儿刷碗呢。我说。
嗯,你别给我花浇水。刘水声音清醒起来:我花就是不用浇水。
行行行,不管你。我挂了电话。
渔从屋里走出来:Wi-Fi密码?
我一愣,我还真不知道。还得给刘水打电话。
我给你问问。我拨着电话说。
你给谁打电话,你女朋友吗?
啊,行吗?我电话按在耳朵上,歪头看着她。
渔轻蔑一笑。
刘水没接,大概洗澡去了。我把电话一扔:问不着了,你休息一晚上吧,别上网了。
渔眼睛瞪起来,脸立刻红了:那不行!
那我也没办法。
那你让我一晚上干什么!
看书,看电影,干什么不行。旁边儿那屋东西多,你去看看,写大字儿也行,画画儿也行。
渔气涨了,一转身蹬蹬瞪回屋。没五分钟出来了:有什么电影?
我往旁边碟架子一指:自己找。
翻片儿就翻了一小时。这片儿讲什么的呀?好看吗?谁演的呀?我讲述了不下十个剧本梗概,实在烦了。
别翻了,看教父吧,你们美国片。我说。
我想看爱情片。
教父就是爱情片。
我把碟拆开往里送,渔看着,没再反抗,想了想,去沙发坐下了。
美国人还是比我讲理。我心想。
老头子中枪进了医院,我偏头一看,渔眼睛已经闭上了。
床上睡去。我拿胳膊肘磕磕她。
渔迅速一睁眼站了起来,仿佛刚才是假寐。
她开始在厅里打圈儿,走到书架前,很快找到了那本书。
你看过吗?我问她。
还是一声冷笑:没有。
眼都没眨就改口了:我看过一点儿,里面写的是真的吗?
哪块儿?
你爸打你。
我说:我爸从来不打我,我也不会打你。
前半句是谎话。
渔转了转眼珠,大意是白我一眼。进房间去之前,她把那本书扔在沙发上。
《荒岛》,我的第一本书。写它的时候还没有渔,渔她妈也没有,渔她妈是这本书带来的众多好处之一。《荒岛》一出版文坛就地震了,我是野火,我是奇才,我被全世界簇拥。全世界等着看我的第二部作品,第二部到现在还没写出来。
“天才只有一本书!码字工才他妈十本儿二十本儿地出呢!”
这是我说的话。《荒岛》之后七八年我才敢这样说,没人盯着我了,看笑话的都失去了耐心。我和他们都知道,我写不出来了。我抄起一个沙发垫,把那本书盖住。
我也去睡觉。我退出碟片。麦克,请一定守护好自己;至于爹,死就死吧。
如果刘水不回来,我有可能做成一个比较标准的父亲,是有可能的。
但是刘水回来了。她情绪低落,和画家因为工作矛盾终止合作,“艺术理念不同”,她这样说。
我猜测他们有私情,没兴趣证实。我在网上看到画家太太现身画展开幕的消息,按计划这个过气儿女演员该在欧洲拍广告。没关系,我安慰刘水。我心疼她。
渔很不高兴,像只警觉的小猫。我当然不能把刘水赶出去,她不像我,有自己的房子。我之所以有自己的房子是因为我写过一本书,记得吗,荒野。
刘水只能早出晚归,后来住到了朋友家里。我不太担心,我想她总归另有情人。如果不是太怕麻烦,我也是一样的。就像现在,我已经状如枯枝,刘水依然火花四溅。她最近的一位密友,与我那时同样年纪。她仍然来看我,几乎每天都来。她还是没有自己的房子。
我的房子也是那本书带来的好处——确切地说是第一套房子。渔和她妈去了美国之后,房价涨起来,我把当初的房子卖掉买了这一套,这一套很大。作家都爱住郊区,我不行,我必须住城里。我的地板是黑色的,长桌和枕头也是,如果可能我希望灯光也是黑色,因为我太酷了。渔走的时候是个七岁的胖姑娘,讨厌我。
【二】
我没想到寒假那么长,三个月。我没想到三个月那么长。没什么节目,我只能带着渔去见朋友。她在外人面前依赖我,眼神拽着我。去酒吧我也给她买酒喝,只能喝瓶装啤酒,只能喝一瓶。一个不知道谁带来的姑娘惊喜地看着我:你是陈潮?你写的荒野?
我想说不是。我已经不是了。可在她看来这应该是撒谎。我无奈地点点头,姑娘疯了,嗷一声,屁股挤过来栽在我旁边。渔脸上起了一层霜。
我从厕所出来渔站在门口,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织个手套都勉强的料子裁了件毛衣,绷得紧紧的,领子恨不能低到肚脐眼。渔的脸红红的。周围的眼神狼一样。
渔朝我笑,还过来挽我胳膊。我反手一撸,推着她往回走。进包间渔就不离我左右,瞪人,保镖似的非常讨厌。女孩儿们开始跳起来的时候渔贴着我耳朵,皱着眉头说:困了。
我也困了。我把渔带回家,往厅里一扔自己进屋洗澡,洗完爬上床渔在外头敲门:你吃面条吗?
还行,挺好吃。渔煮面喜欢煮稀烂,一夹就断。西兰花和胡萝卜也稀烂,就鸡蛋是半生的。我吃光一碗,血往胃走,耳边嗡嗡作响。
渔说:看教父吗?
你想看就看。
渔从头开始放,没一会儿我就睡着了。渔轻轻抱住我的胳膊,枕上来,我没醒。我是真的挺困的。
我一起床就可以喝汽水,喝酒也没什么不行。我的时代没有像样儿的历险和战争,对决斗也丧失渴望。没人是我的对手,没有一个人。
渔开始把这房子当家,四处都有她零碎儿。刘水的东西她不屑地避开,但是偷偷研究过。上午她湿着头发在房子里乱窜,阳光太好了,不该这么好。渔脸上漾出红丝,像蜜酿的苹果皮。她穿我的衬衫,穿我的短裤,两条年轻的腿宽窄有致,圆滚滚地紧绷着,一跳一跳,刺眼。
你是不是应该多穿点儿?我看着书,瞟她一眼。
她浑身红了。跳到沙发上,抓过一个垫子无谓地挡住自己。
你是不是没工作?她问我。
我不用工作。
那你怎么挣钱?
我有钱。
哪儿来的?
不需要你操心。我说。
你女朋友现在忙什么呢?渔自以为是地问。
不需要你操心。
那我应该操心什么?她急了。
你操心你自己。
她掏出手机,按几下举着给我看:你看他怎么样。
渔和一个小白孩儿的合照,搂着。
还行。我说。男朋友?
嗯。渔一扬头,煞有介事:我打算跟他分手。
为什么呢?
他们都太幼稚。渔面露嫌弃。
你也比人好不到哪儿去。我看不下去了。
女孩比男孩早熟,你不知道吗?渔盯着我。
随便你。我低头看书。
你还打算写书吗?
不知道。
放松点儿,你肯定能写,你的问题就是你太紧张了。
我有点生气了。我已经很久没有生气。这样一个小蠢货,竟然令我生气。我盯着书,不说话。渔的手出现在字上,挡住,又放在我手腕上。湿乎乎的。
我很大劲儿地一抬手:你进你屋去吧。
【三】
我开始想念刘水。如果早点把她找回来,不会发生那次事故。老周的儿子是我看着长大,却在冬天的楼梯拐角挨了我一拳,刚亲过渔的嘴角流出血来。渔站在一旁审视我,成了自信的女人。我瞪她,她带我回家。
进门我先灌下一杯酒,渔扶我坐下,脱掉大衣,换我的鞋,将我变成居家样子。我站起来想回房间去,渔抬手抱住我,浑身颤抖。
她的嘴就在我耳边,不断呼出热气,越来越快。身体也热起来,颤抖随之加剧。渔越来越紧地贴住我,几乎是哭着说:陈潮。
到这时我才心里一惊。我惊晚了。我头皮发麻,渗出一身凉汗,爪子钳住她,架开一尺远。
我盯着我的女儿,她发狂似地看着我,眼里滚出泪珠来。我无法继续拒不认罪。渔只是想爱我,却没有找到一条路。这完全怪我。
我打电话把刘水叫来,渔奔进房间再不出声。第二天刘水强行进入。第三天她把渔送到机场,回她的美国去。
我们没再谈及此事。刘水建议我们出去玩儿玩儿,订下一场欧洲之旅。我在过安检的时候接到渔她妈的电话。
“王八蛋!”她恶狠狠地定义我。从前她可不是这么说的,从前我天赋秉异,万里挑一,所有男人加一块儿也不如我,她不求独占,一天也甘愿,可他妈结婚之后就不是她了。
我挂了电话,我得过安检。
王八蛋也得过安检啊。
【四】
我再没写出一本书来,不再有兴趣留下身后传奇。我年逾七十,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去死。眼前世界如同我的角膜,日渐浑浊。我和刘水很有过一些好日子,按照某些标准看,现在仍然是。她不断送来食物喂养我,使我的老命得以延续。我不怪她。
有一年刘水险些结婚。我们曾为此认真展开讨论。
你看,我也可以跟你结婚,不过可能留不下多少钱。我说。我算过,我的钱可能到死刚好花完。
可是,不是钱的问题。刘水说:问题是他想要结婚,如果要结就是满足他的心愿。而你并不想结。
那你想吗?我问她。
我没什么概念,都行。刘水说。
我往阳台看去。刘水的花早死了,她还活得好好的。
有些人是需要行为和成就来自我定义的。刘水说。
我不是吗?我问她。
这由你自己决定。她站起来去做饭。
刘水最终没有结婚,但恋情总不间断。我们之间发生的唯一变化是越来越多地由她来做饭。我读了很多书,看了很多电影。老教父一次次死去,麦克冷峻复仇。科波拉也老了,世上再无科里昂。
渔生下一个男孩,决定从这无聊世上消失。你看,她比麦克有骨气。这一次渔她妈没有打电话来骂我,于是事情发生几年后我才得以听说。我计算她的年龄,二十三岁。
刘水用我的钱在郊区买了块墓地,每年都是她去。每次她带一瓶酒,问我行不行。我当然很同意。渔没尝过几年酒的好,可惜了。
我已经很久不曾做梦。昨晚一梦,梦见马路上由近及远三个瓶子:汽水,啤酒,牛奶。我抓起牛奶瓶倒空,接了瓶水,又扔掉。醒来之后第一次,我为自私感到羞愧,失声痛哭。一个哭泣的老头儿是多么丑陋,我庆幸无人见证。
如今我昏懒时卧在床上,清醒就坐在桌前。门口的世界长相是冬天,可是树枝儿纤嫩柔软,风一吹,像长草没在水畔。没人知道我在悄悄地写字,我的手稿难以辨认,像梦中人眼里的风景。我与人间并无关联,只要轻轻一撒手,转身就能见到渔和父亲。可是不急的正是此事。我已和自己团圆,该要善待这不久的时间。下雪了路很滑,刘水在电话里说。她可笑地语带担心,仿佛我会走出家门,摔死自己。我的记忆已经真假难辨,像一封水浸的长信,模糊久远。曾有个雪天,年轻的我疾行于路,感觉到咚咚心跳,心想妈的我要写书。那一刻苍天云开,四下澄明,太阳只照耀我一人,我渐渐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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