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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车马江湖 2016-02-04 09:50:27

何顿

  父亲走了。农历腊月初八这天,即公历2016年1月17日上午十点多钟,父亲的骨灰下葬了。一个我们全家再熟悉不过的慈祥的老人,成了一坛冰冷的骨灰。大哥身体有恙,没来。二哥恭敬地把骨灰盒置入墓穴,陵园的人倒了一袋黄泥,将裹着红绸缎的骨灰盒掩埋,这就叫归于尘土了,留下的只有记忆了。

  我少年和青年的记忆里,父亲是相当严肃的,严肃得近于粗暴,让晚辈们敬畏。父亲原本是山民,出生于资兴县何家山乡,那是个大山区,位于罗宵山脉西麓,山一座连一座,所以他那辈人很有力气,从小就是走山路的,练就了一身腿力。父亲那辈人生在中国最贫穷、落后的年代,见到的是满目疮痍的社会,他在爷爷的威逼下读了小学,初中、高中,1943年考进了广州中山大学,自然就萌发理想,就想改变社会。父亲和他那辈人通过革命,做到了,这是他们那辈人的骄傲。文革后期,父亲偶尔会哼一曲: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我猜父亲当年可能也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样,喝了我奶奶端给他的一碗米酒,然后浑身是胆地革命去了。记忆中,父亲不是个有音乐细胞的人,若不是情节类似,恐怕父亲也不会哼这曲子。记得父亲还爱哼《沙家浜》里郭建光的唱段: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就那么几句,再没了下文。郭建光在沙家浜里是连指导员,我父亲在湘南游击队里是支队长,都在几百人里身居“要职”,就有同感,我猜的。

  我童年时候的父亲,相当和蔼,脸上没有脾气只有爱,经常给我和我弟讲故事。那时候一到夏天,吃过晚饭,我就盼着父亲给我们讲故事。父亲会躺坐在竹铺上,给我和我弟讲楚汉之争,讲刘邦、项羽、韩信、萧何、樊哙等等,这些古代时期的英雄,会让童年的我展开无数个想象。父亲也不是一口气讲完,今天讲一点,明天讲一节,听得我和我弟都入了谜。后来父亲又给我们讲岳飞,讲三国、讲水浒。这些早已作古的人,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总是那么充满磁性,让我联想、羡慕。我后来从事文学创作,一写到打架,脑袋里总有一些英雄好汉飘来闪去,仿佛在血液里沸腾。我想与我童年时候受父亲的引导,不无关系。

  我少年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是一场很奇怪的革命,耗时那么长,并未有外狄来犯,是自己跟自己死磕,真是史无前例。先是斗早已趴下的“地富反坏右”,接着共产党自己斗自己,越斗越凶,父亲从领导岗位上被斗下来,打成“当权派、走资派和叛徒”。文革中整人,恐怕比任何一个朝代都疯狂,大会大批斗,小会小批斗,过年过节揪着游街批斗。我少年时候都不敢上街,因为第一师范的造反派革命热情十分高涨,那是毛主席的母校(我父亲被打倒前是湖南第一师范的校长),不高涨似乎就对不起毛主席。他们时不时揪着第一师范的“军统特务”、“右派”和“走资派”上街批斗。我撞见过父亲被揪着游街的情景,可怜兮兮的,一边走一边敲锣。当时我与小学同伴一起玩,见到父亲被游斗,满脸通红,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还有一次,那是元旦,一师搞联欢晚会,老师、中专生和小学生一起唱歌跳舞。我没节目,坐在台下看演出。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正看得高兴,忽见一大男人虎着面孔,表情相当严肃地大吼一声“把走资派、叛徒何戈心押上台来”!就见几人押着五花大绑的我父亲走到台前,胸前挂着块牌子,写着:“走资派叛徒何戈心”,父亲的名字上还打了把红叉。我坐在台下拼命让自己镇静,想我无论如何要坚强,不能在同学们面前掉泪,许云峰、杨子荣、董存瑞这一个个英雄充斥在我脑海里,让我强忍着不哭。忽然,坐在我前排的一女同学回头瞟我一眼,说了一句“要不得”,就三个字,却击溃了我的坚强。我哭了,不敢再看地跑了出去。班主任老师追出来,叫住我,说何斌,你应该跟你父亲划清界线。我悲伤地点头,表示我会划清界线。

  那时候的人气热汹汹,可以无端端地闯入我家抄家。大柜被撬开,床铺被抬起来检查,我们被勒令站在外面。这不是写小说,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把自己的亲生经历分别写进《来生再见》和《黄埔四期》里了。他们走后,母亲才重新叫我们上床睡觉。这样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至少有三次,其中有一次是冬天的晚上,把我们从床上叫起来,站到堂屋里,冷得直哆嗦。父亲被打倒,一家人自然跌进了生活的谷底。我在《来生再见》里写黄跃进给父亲黄抗日送饭,就是1967年我给关在一师东楼三楼西边房子里的父亲送饭,那时一师的造反派勒令我父亲在那间房子里写交代材料,交代他是如何叛变的。那份交代材料被我写进长篇小说《来生再见》里了。那是个荒诞的年代,人人都变得很凶很恶很无耻。我去送饭,一师的造反派居然检查我手里的饭盒,看是否藏着蒋介石的密令,见到我母亲为给父亲增加营养煎的一个鸡蛋,竟用筷子拨到地上,说叛徒还有权利吃鸡蛋?!当时我若有他那么壮实,拳头就上去了,可当时我只有八岁,还不足以与成年男人对抗。大哥为逃避残酷的现实,于1968年底去岳阳华容县当知青了;二哥也不敢面对那种毫无人性可言的社会,只隔了一个月,也下乡了,成了名在广阔天地里炼红心的知青。1969年我大姐初中毕业,因父亲的原因被取消升高中的资格。一师的造反派没闲着,黑着脸找上门来,要我大姐下乡。那时父亲被造反派赶到“五七”干校蹲牛棚了,大哥二哥去了农村,家里能做决定的就只有母亲。母亲挺身而出,力顶,理由很简单,说我们家有两个孩子下农村了,我大姐就不应该下。一师的造反派搬出毛主席,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你们敢不听?母亲曾跟着父亲在湘南打游击,见过枪林弹雨,就敢顶,说毛主席并没说我家六个子女全部要下农村,是你们要这么干。母亲又说,我丈夫不是叛徒,是你们说他是叛徒。硬是把一师的造反派顶了回去。母亲把户口簿攥在手上,对我大姐说,不下,你就在家待着。

  大姐在家待了两年,随后招工进了长沙市市政工程公司,其实就是修马路。在当时,男孩子都不愿意干的,可是大姐没别的选择,成了名在烈日焰焰下修马路的女工。那年冬天,二哥在修洞庭湖时拼命表现,在挑泥时给自己加码,结果“炸”了腰,病退回长沙。父亲那时已从“五七”干校回来,在一师的校办工厂劳动,二哥工作的问题让他一筹莫展。父亲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整日哀声叹气,有委屈有愤怒却无处发泄。那时我进初中,爱玩,父亲把剩余的精力放到我身上,管我的学习。数学,我一点也别想逃过父亲的眼光,他是学数学的。物理,也别想欺瞒父亲。在英语上我就偷懒,想英语父亲肯定搞不懂。有天,父亲检查我的英语作业,让我把课本上那些英语句子读给他听,我欺他不懂,乱读。父亲瞪大眼睛,盯着我说,再读一遍。我顿时明白拐了,他英语也厉害。1947年父亲从广州中山大学毕业,到1973年我进初中,父亲大学毕业已有26年,他居然还能记住英语,我不能不佩服。若干年后,我问父亲,父亲说他当年在中山大学读书时,数学老师是英国人,他为了听懂课就拼命学习英语。父亲是大山里走出来的山民,实在,活得不痛快,就粗暴,我若不老实读书,拳头就会落到我身上。我初中毕业时,数理化的成绩是99、98和100分,因此一进高中我便是化学课代表。这不是我的本意,是父亲拳头下出的成绩。

  高中时父亲不怎么管我了,我也自觉了,一门心思地画画。父亲很支持,说画画要得。我要买画画的颜料,母亲舍不得,说上个星期才买的,又要买?你以为妈是开银行的?我跟母亲吵,母亲不理我,我便告知父亲,父亲慷慨解囊,用自己的零花钱支持我买油画颜料或油画纸。1976年,被整和闲置10年的父亲,“解冻”了,恢复工作了,父亲脸上就有了笑容,“朝霞映在阳澄湖上”的那几句唱得更欢了,我们全家都松了口气。高中毕业后,我下乡当知青,那是1977年,当时下乡当知青只是镀金,但父亲要我好好表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贫下中农根本就不教育我们,我们也不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经常回长沙,在城里画画。有次父亲发飙了,把我怒骂一顿。我觉得父亲是死脑筋,古板,但拗不过父亲,次日便回了知青点。后来我在知青点考取大学,拿了录取通知书回到长沙,父亲只是嗯了声,说,你还要努力。

  父亲是个严肃的人,不苟言笑,也不趋炎附势,不抽烟不喝酒,也不会搞关系。父亲离休后,很少出门走动,在家看书。我们回家,父亲总是一个人坐在一间小房子里,手里必捧一本书,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小说,充斥着父亲后面几十年的生活,当然不光只是这几人的书,还有古籍书,还有省志、市志、县志以及某些大人物的传记。那时候我大哥是某某学校的副校长,二哥是某某厂的厂长,我大姐夫是某某厅的处长,父亲总是分别找他们谈话,要他们好好工作。父亲说,你们在单位上是领导,更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要犯金钱或作风方面的错误。父亲总是给我大哥、二哥和大姐夫敲警钟,让我大哥、二哥和大姐夫在各自的领导岗位上谨慎做人,不要越雷池半步。父亲过了85岁后,感觉自己真的老了,便和母亲到儿女家住,这个儿子家住三个月,那个女儿家住三个月。有段时间,父亲住在我家,看电视时,只要荧光屏上有毛主席或周总理,父亲就不准我调台,说就看这个,不要动。他那辈人文革中被整了10年,挨批斗、关黑屋子、挖防空洞和拖垃圾,受尽凌辱,可是仍然爱党爱毛主席。

  80至90年代,父亲曾为很多当年跟随他在湘南打游击的老人,写过证明材料,证明那人是1949年10月前随他在湘南打过游击的,有了我父亲写的证明,那人就可以办离休。那时我虽结了婚,住在单位上,但星期天我和老婆都会回父母家,总能遇见来找我父亲写证明材料的湘南人。父亲要我叫他们叔叔,这些叔叔我从没见过,就像《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他们面色憔悴、谦逊、和善、陌生。但父亲不陌生,父亲是他们的游击队支队长,热情地接待他们,一起回忆那个年代,留老部下吃饭,听老部下诉说自己的苦衷。有的人对单位领导意见很大,父亲就安慰老部下,劝他们别计较。那些老部下含泪而去,父亲知道这辈子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因而呆坐在沙发上很长时间,直到母亲叫他吃饭,他才重新活跃起来,不是在我们面前活跃而是在我们的孩子面前活跃,跟自己的孙女开玩笑。父亲90岁后,患了老年痴呆症,他不愿意回忆的人,一个个从他脑袋里滚蛋了。有段时间父母亲住在我家,有些和蔼的老人专程来访,问他,何院长,您还记得我吗?他答,记得。却叫不出那老人的名字。我二姐是医生,与我们商量,主动承担了父母亲后面几年的生活。二姐说,不能轮流住了,因为爸爸有老年痴呆症,换了地方,他都不知道厕所在哪里。90岁以后的老人,不易换地方住,我看爸爸妈妈干脆接到我那里住去,万一有个什么情况,也好及时抢救。二姐是附二医院的医生,她在自己宿舍前面那栋租了套两室一厅,为父母亲请了专职保姆,这样,爸爸妈妈就住到了我二姐家。二姐是孝女,悉心照顾,父母亲又滋润地活了几年。我们每星期都去二姐家看父母,见到母亲气色红润了,父亲胖些了,就由衷的高兴。

  母亲2015年5月17日去世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7月份父亲突然就不进食了,二姐给父亲喂饭,父亲含在嘴里,却不吞,目光凄迷、空洞,打不起精神。二姐把父亲送进医院抢救,输液、输氧,喂鼻食,一个月下来,父亲好些了,我们松了口气。二姐把父亲接到家里,可是没两天,二姐打电话给我,说爸爸又不进食了,整日昏睡,估计是娘叫他,老何,快点来噻。我也觉得是这样,两位老人相濡以沫86年(我母亲8岁以童养媳的身份走进我父亲家,14岁圆房),那种缱绻之情只有上天知道。我问二姐,那怎么办?二姐说,爸爸不吃东西,还能怎么办,只能住院。父亲这一次住进医院就没再出来,直到2016年元月9日(农历2015年11月30日),他离开人世,享年94岁。​​

  父亲一生正直,坦荡,1953年元月他31岁就是资兴县副县长,直到他离休才是个副厅级,仕途并不顺畅,可父亲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用严于律己的作风教育子女。当年那些在文革中拼命整他,揪着他游街、批斗的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受到组织审查,组织上来找我父亲调查那些人,父亲一脸平和,说不能完全怪他们,当时中央文革小组煽动群众夺权,说有些单位的当权派是跟着刘少奇走的走资派,号召革命群众夺走资派的权,错在上面。那天我正好在父母家,听到父亲这么说,心里不觉对父亲的襟怀钦佩不已。组织上的人走后,我问,爸,罗某某当年那么整您,您就一点不记恨?父亲告诉我,罗某某是他培养和提拔的,文化大革命中罗某某为了区别与我的关系,跳得最凶,以怨报德,这样的人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还说什么呢?父亲的胸怀就有这么宽大!我最开始发表小说时都不敢给父亲看,生怕父亲说我写一些长沙街上扯皮打架的事,没有积极和正面意义。那时候《我们像葵花》发在《收获》上,不久出了单行本,接着《就这么回事》发在《花城》上,也出了书。我送了两本书给父母,我倒不担心母亲,母亲天性爱屋及乌,我想父亲看了会不高兴,《我们像葵花》中的冯建军、李跃进和《就这么回事》里的侯清清、林伢子都不是正面形象,父亲是个革命者和“教育家”,八成不会喜欢。但我的担心错了,有天我哥哥姐姐与我在父母家谈论我的小说,父亲插嘴道,写得好,这是反面事例,对年轻人有教育意义。父亲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从另一个角度找我小说的价值,我释然了。

  今天是过小年,吃早饭时我在桌上摆了两副碗筷,把椅子抽开,女儿问,有谁会来?我答,这是给你爷爷奶奶准备的,今天是过小年。父亲刚去世不久,我本打算过小年去坟前拜拜、给父母亲烧炷香,可是潇湘陵园的山路曲折、陡峭,弯道多,昨天又下了雪,我担心山道结了冰,路滑,就没去。我对女儿说,要过大年了,等过两天天晴了,我们去给你爷爷奶奶烧香,你跟爸一起去么?女儿答,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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