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早已破旧不堪，距离我搬离出去也快20年了。每次回家乡，我必然要回老屋看看。现在微博用的头像，正是我在老屋的露台上拍的。后来村里新建的房子都靠近大马路，老屋显得很是偏僻了——即便以前，也可以用偏僻来形容。就方位而言，老屋在整个村子的南边。小时候夏天老停电，往往从傍晚开始。所以吃晚饭的时候特别热，我们便把饭菜挪到南门口吃，偶尔吹一小阵南风，倒也凉快。从老屋再往南边走，是大片的竹林，其中有一条小径，通往邻近的村子和我就读的小学。这条小径经竹林，又穿过田野，很是幽静，是我和弟弟们上学的必走之路。小径不远处，是一条大路，是大部分人会走的路。穿过竹林，继续往南是田野和三个鱼塘。而今回家有时候我还会去走走那小径，但连同竹林那一片已几近荒废，小时候却是我的乐园。

每年春末初夏的时候，田野上各种菜花、野花盛开，蝴蝶纷飞。无所事事的午后，或者是中午上学，我们会去打蝴蝶。首先去竹林里选要好的竹枝，好的标准是竹枝要长而柔韧性好。用刀砍下来后，再把旁枝去掉，只在末梢处留一点枝叶。整个竹枝不能过长，末梢的枝叶也要修短，这样挥动起来才会有劲。有了竹枝，便可以去田野打蝴蝶了。这些小生命太多，用不着追也能打死一大片。打累了便回家或者去学校。很多年以后，某个清明假期我一个人回家，有天步行去外婆家，恰好是中午放学时候，我看见前面有两个背着大书包的小学生边走边打蝴蝶，顿时忆起旧日时光，觉得天地美好。

那三个鱼塘也好玩。最小那个很少去，但我印象里最初遇见荷花就是在那里。细节已记得不太清，和小伙伴们去采荷花是很高兴的，惊诧于那种美艳。最大的那个鱼塘在夏天里便成为大人小孩的游泳池。似乎那时水质尚清澈，傍晚的时候最是热闹。不过我不常去，因为爷爷奶奶管教极严，不让我们下水游泳。所以对我而言，鱼塘好玩的时候是初冬快要干涸那会。整个鱼塘逐渐开裂，裂痕或深或浅。中间最低洼处水将干没干，成了泥浆状，我们便下去摸鱼。我向来不善这些，做什么事情也是落于人后。所以普通的鱼早就没有了，只有可能会钻泥里的鱼还有，这个要看运气如何。那种鱼不大，有点像黄骨鱼，有须，我们管它叫塘虱，有时候还会有鲶鱼。挽起衣袖裤子，在泥浆里用脚踩，弯下腰用手到处摸、抓。运气好的时候倒是可以抓到一点。现在想起来，从小到大，似乎什么事情我都不愿意——其实是不善于——争先，所以凡事落于人后，总像是等待命运垂怜，有时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可悲。

除了鱼，还可能有蚌藏在那些深深浅浅的裂痕之中。我是后来者，依然要靠运气垂青才可能找到它们。如果抓到鱼，还可以做着吃，捡到蚌似乎一点用处也没有，记忆里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东西。多半是拿回家用水养着，后来死掉便扔了吧。

冬日里还有一事要在这干涸的鱼塘做，便是摘“艾”。这是一种很小的草，家乡称为艾，据我了解并不是一般人所说的艾草，甚至也不是端午节奶奶从野外摘回来挂门上的那种艾。这种草长得不高，常见是几厘米到十几厘米。我们摘它的嫩芽部分，何用呢？在老家，正月三十是送穷的日子，家乡话叫“蒸穷晚”（音同）。在这天，家里要做籺。籺是一种我们那里的地方小吃，用糯米粉搓成团，里面放馅，然后蒸熟便可以吃。奶奶会把艾洗干净，放在锅里长时间煮，取其汁，在糯米粉搓成粉团的时候加入，原来白色的粉团便成了青色，这样做好的籺就带有艾的清香。艾籺的馅一般是木瓜丝加花生加糖，是小时候我最爱吃的籺了。这种艾通常是冬天才会长（我猜是，因为平时都没有留意）。过了年临近正月底，奶奶便会吩咐我们有空去摘艾。这是个任务，必须得做。所以放学后我们先不回家，到那干涸的鱼塘、田野上去摘艾，暮色起了再回去。周末也得去，因为需要很多才能满足所需。这个活很枯燥费劲，乐趣全无，我是很不喜欢的。上初中以后就再也没有时间去摘了，都是奶奶自己去。再后来，变成买的了，不用自己去摘。现如今我已经很不爱吃籺了，也许是吃了很多年的缘故，也因为糯米粉吃了很难消化，吃一点就会很胀肚子。又或者，是少了一种儿时亲力亲为的味道吧。

竹林和鱼塘之间有小块的草地，并不算开阔，也不平坦，却也是乐园。我们常常会在那上面建房子。选一个边上有竹子的四方形位置，把还没完全干掉的香蕉树皮撕成条状绑在竹子之间，再用大片的香蕉叶子作墙，顶上用各种棍状的东西做成屋顶，再覆以香蕉叶，便有了房子的模样。里面一般可容两个人。搭建房子意义全无，这有点像钱钟书写到过的游戏——“石屋里的和尚”。或者做本身才是它最大的乐趣。是啊，光阴那么多，不瞎忙怎么能打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年岁渐长，便很少到那里去了。初中里的某个黄昏，我一个人卧在半坡草地上，用手交叉叠放在脑后。那时想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或者根本就没想什么，只是闲看流云。忽然弟弟过来了，说是有我的信。我惊喜万分，接过信来细细读完。何人所寄，信中所写何事，我全然忘记了，但这一幕却保留了下来。现在读书才知道，是那种“遗我双鲤鱼，中有尺素书”的惊喜让我心心念念。那个年代，我和朋友们的联系靠的便是书信，所以常常盼望老邮差到来。现在手写书信和我的童年时光，仿佛吸进肺里的空气不再复返。

长大了常常会回望过去，与人聊天，或独处静坐，会思考自己何以是今天这般模样。渐渐明白，是那些散落在田野里、在风中的时光，虽早已不在，其实已在岁月里滋养了我生命、我的灵魂。好比老屋，它曾经是我的住所，而今即便已有坍塌之虞，却处处长了野草小花，不时盛放。仿佛我的记忆，我的过往时光都变作了养料，在继续孕育着另外一种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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