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菊池宽、芥川龙之介，如果有一天——或许真的有过那么一个春雪方销的夜里，长屋鱗次的路地小巷，这三个人曾经醉醺醺地走在一起。你不免会想要好好地考究一下日本文学史，这三个人是否有过不为文坛所知的羁绊，促使他们在那个时代里相会，而成莫逆。
又或者，浓稠的深褐色咖哩饭、酥脆厚实的炸猪排、小巧可人的可乐饼，当然还有作为配饰的小番茄对切与高丽菜千切。当这三道菜同时罗列在餐桌上的时候，使你想到了什么？只是单纯的日本料理，还是隐喻了擅于模仿的民族特质？
（：维基百科）
从便利商店拿了一罐平常很少喝的可尔必思，必须想到什么？
你甚至没想过，电视上那些搞得你捧腹大笑的吉本兴业艺人；或是让女性朋友每逢周年庆便趋之若鶩的资生堂；深夜时分总是要来叨扰灵魂，翻搅寂寞的三得利；乃至于你现在从桌前起身，往每个人的书房客厅，或每间厨房办公室转过一圈，那些环伺在身边的Panasonic——你未曾在意这些人事物，除了国籍血统之外，还有更贴切的关联与相通；你只是恍惚地以为大概每个人多少都犯了一点哈日的毛病，在食衣住行起了迷思：“日货的单价虽然都偏高，然究其品质，必也能成正比乎！”
这些闻名遐邇的人事物，都是成就于一个伟大的时代，并且奠基了接下来昭和六十余年之洋化，雷厉风行；这些人事物，备受日本人呵护，更得到国际的宠爱。那不仅是单纯的哈日，而是对历史本身散发的光晕的倚靠，通身拜倒在那本来可能会很短促，但却异样地悠长的企业发展史之中。有哪一间企业做到永续经营得像日本这些老商号一样，而且还能持续在国际间发光发热呢？
这是大正时代的瑰丽与浪漫，毋宁说，更是一种梦幻。从食品饮料业，到美妆业电子业，甚至是娱乐演艺圈，大正时代开创并丰厚了一种独有的精神与美感，是那种从明治时代以来的和洋交杂，但又不会过分突兀的姿态；你也许很难意会出究竟是什么样的风貌，才能称作是大正的浪漫与梦幻，那么，不如用女人的装扮来解释吧，毕竟女性是最能代表整个时代的。大正时代，她有着上海租界与英殖香港的那种韵味；她上街的次数也比以前还要频繁；她的脚步又大又快；她的一顰一笑都如银铃般爽朗，而且她不介意讨厌或喜欢一个人；和男人一起出席各种酒会舞会，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甚至穿得更夸张、笑得更大声，比男人还要抢锋头。只要把上海女人的旗袍与烫卷的波纹长发，换成和服，然后替她扎上新潮的耳隐、束发等发髻样式，这，就是一位名为大正时代的完美女子了。
也是这样的时代，不只女人有了性格，饮食文化更是。传统的清酒已然满足不了吃著三大洋食：咖哩饭、厚猪排、可乐饼的日本人；加了糖漿香料的假葡萄酒也骗不了品味甚高的日本人，于是，日本威士忌的出现，几乎是命中之注定，历史之必然了。日本威士忌始于大正晚期，和《文艺春秋》同庚，老家从事清酒酿造的竹鹤政孝，不仅从苏格兰带回了他的妻子丽塔，还一并携回了正统苏格兰威士忌的制作方法，从此揭起了日本人饮用威士忌乃至于一切洋酒的开端。
不知道《文艺春秋》的研讨会或审稿编辑、庆功送迎等诸大小宴会上，是否也曾酌过这第一瓶日本威士忌？有没有哪个作家是这么醉在橡木桶中，从而写下他脍炙人口的名篇？得把竹鹤政孝与他的妻子丽塔，从那和洋混杂的浪漫风华中拉出土来，才能仔细地问个清楚：“你们有谁看见直木先生来买酒吗？”
大正时代，虽然开启了庶民洋化的先驱，可就是这样的时代里，竹鹤政孝与苏格兰妻子丽塔的异国婚姻并不顺遂，清酒小开跑去酿洋酒的构思更一度成为家乡众人的笑柄；总要等到第一瓶威士忌出桶了，他们夫妻两那看似傻瓜的行径，才有机会在短促的大正时代中，替日本的酒业文化留下深不可抹的足印。大正是日本最短的时代区分，较诸平安、鎌仓、安土桃山等时代，虽然只有十五年，但是大正与中华民国同时起，又与孙中山同时殞，短短十五年间，与中华民国相较之下，发展成果竟有百岁顺逆之差，能不教你叹息吗！
在一个机缘巧会里，不只喝上一口绝踪的竹鹤十二年，还来得及碰上余市、宫城峡的出厂，甚至在纯饮之外，也浅尝并且试著调过了日本威士忌的专属酒谱——就像教父要用苏格兰威士忌、波本可乐要用波本威士忌一样，在日本威士忌问世超过八十年的岁月中，也发展出独有的调酒酒谱了，这样傲然全亚洲的气势，无怪乎纵使国人酒量不佳，日本的大小酒业却可以如此发达。
同彼时也，广袤的中原土地上，人们四处逃窜，你也是，做著跟唐宋明清四代皇帝一样的事情。不知道哪一天可以停下来，分不清哪一边是好人，浑浑噩噩地走过了几十年空白，惟有炮火声缤纷燦烂的岁月；以至于根本也弄不清楚，今天摆在眼前的这些器物也好、事项也罢，凡来自东洋的所有，究竟是如何完成于那个明明人人都忙着啃树、燉人骨、穿死人衣服、抢老弱妇孺的平行日子。天晓得，世界竟是如此公平，罗生门前的苍凉恐怖，一千两百余年后重现中原。
明治时代撂倒亚洲两个最庞大的封建旧帝国，那么，承接在后的大正时代，当然就要与那些跳出了封建制度，同样推翻古老帝国的列强们为伍，喝一样的酒，吃一样的肉。日本人自从被培利的黑船吓出了崭新的国际观，就再也回不去那种动辄切腹殉国的价值观了；或者也可以说，数百年前的战国时代，下克上的风潮让固有的封建体制崩解，让本来也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日本人领悟到，强弱高下，从来不是稳固不变的坚定关系。
在那之后切腹的惟有一人：恋慕著大正浪漫的三岛由纪夫。
你喝著特调“麦之唄”，用宫城峡单一麦芽威士忌，配上了日本三得利的葡萄利口酒与哈密瓜利口酒；对着这十五余年的大正梦幻，和十五余年的军阀乱政时期，你若有所思。
日本曾经是你的敌手，如今却远远地将你甩在背后，你必须反省，痛定思痛寻求突破。特殊口味的日本利口酒，早就取代了法国西班牙美国等列强出品的老牌利口酒，MIDORI那样，轻轻松松占据了各大小酒吧夜店，甚至还有店家设置了专区，发明各种专属调酒。
然后是基酒。当竹鹤政孝决心自己酿造威士忌的那一天起，日厂威士忌就带领著日本酒业文化，朝向全世界跨出了一大步。
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你的岛屿也开始酿自己的酒？这个问题不是很困难，因为兰阳平原的确有一间完善的威士忌酒厂，但眼见一支新生的岛军就要崛起了，你却听到令人灰心的消息是，岛上的威士忌酒厂没办法像余市或宫城峡那样，往水甜树幽的深山里发展；岛上的威士忌酒厂，依照法规，只合与罐头工厂、鱼漿工厂、素料工厂同呼同吸一片食品工业园区的烟囪管；长时间的高温效应，岛上的威士忌熟得乱七八糟，能出桶的若非计算精确，可能还要靠著两分天意。
那么，你一边喝著我为你而调的“麦之唄”，去怀念那个不曾降临于你的大正时代，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了。
◆原载于《联合报》联合副刊缤纷版，2015年十二月十四日后收入《微醺告解室》一书，台北：二鱼文化，2015
◆侯力元
1987年生于高雄市，高中开始打爵士鼓，就读世新大学中国文学系时，发表论文研究闪灵乐团的神话思维，对流行音乐与文化有深刻的见解。因为论文研究之需，频繁出入几间老字号的摇滚酒吧，渐渐地对调酒产生兴趣。阴错阳差应征了酒吧的外场工作人员，又被逼得以两个礼拜的速度，迅速成为吧台担任调酒师助理，从此踏上了立志成为调酒师，也不忘发扬调酒与品饮文化的传道者，宛如罗马时代晃荡在草原上的巴克斯们之一员。
本文摘自二鱼文化《2015饮食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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