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澍=文字+摄影
2012年夏天，雨后，一只肥猫蹲在鱼市胡同口。三个月后，它左侧房子的墙壁坍塌。
由来：周殿起的小摊床
鱼市胡同，位于哈尔滨道外区北二道街北端，是连接着北二道街与北三道街的一条长约53米、宽约4米的通道。
1930年之前，没有鱼市胡同这个地名。大约1930年开始，从天津渤海湾边上的芦台镇，闯关东来到哈尔滨的周殿起，在这摆摊儿卖海鱼，由此发端成市，买卖两旺，胡同遂以鱼市命名。
周殿起17岁那年，一路捡破烂来到哈尔滨。一开始在道外蒸包子卖，度日艰难，后听人劝说，在北二道街北三道街胡同口摆起鱼摊。这地儿虽小，但周围：升平街上有专放国产影片的神州大戏院、北三道街胡同里有滨州粮食交易所(后改为大国光电影院)、北三道街北四道街内有大京剧馆新舞台，不远处还有同发头道街上的同乐大舞台、江边的北市场……公共场所众多，人流量极大。北二道街北三道街上，当时还有大旅馆中华栈、大银行交通银行、大当铺宝龙俊，商号林立，人烟繁盛，从开埠至今，一直是黄金旺地。
东清铁路通车后，大量的侨民与直鲁两地平民进入哈尔滨，市场繁荣供需两旺。哈尔滨的海产品来自俄罗斯、日本、朝鲜等国与大连、营口等地，经由松花江航运与铁路运输运抵哈市。1912年至1914年，海产品年均输入量1501吨。1919年，铁路的输入量增加到2637.2吨，1923年巨增到3587吨。
哈尔滨著名的杂货店天丰涌、恒顺公、大和平，是经销海产品的三大批发商。道外的小商贩，多由这几家进货，几家合伙，雇马拉斗子车送货到门。
周殿起在胡同里卖起海鱼等海产品，虽是小本经营，但销售不错，很快，收入可以养家糊口。过了一两年，周殿起的三个兄弟陆续来到哈尔滨，和他一起在胡同里卖鱼。“周氏兄弟连锁店”，加上陆陆续续聚到此处的其它鱼商，很快把狭窄的胡同填满。卖货的聚集，买货的愿意去，这胡同从1930年代开始，经常人挨人人挤人，形成道外最大的一处鱼市。此前，这胡同没名，从这时开始，市民把这叫做“鱼市胡同”，1950年代，政府正式依此命名，挂鱼市胡同的门牌到胡同里。
周殿起哥四个都租住在不远处的北二道街27号院，一家四股，分枝开叶为几十口人，成为此院大户，周围人把这院叫做“周家大院”。
即便是自家卖鱼，周家平时吃的也基本是卖剩下的“边角废料”，周殿起更是吃了一辈子的咸刀鱼。
周殿起的妻子，总是晚上煮好一锅大海蟹，先是到胡同口卖，卖给赶大车的车老板、胡同两侧旅馆、妓院的客人。然后端到电影院、戏院门口，卖给散场回家腹中空虚的影迷戏迷。每每，回到家已是半夜，孩子们已经睡熟。
煮好的大蟹子一毛钱一个，家里的孩子们很少能吃到。馋了，都是偷偷蘸点锅边煮螃蟹飞出的汁水尝尝。
鱼市胡同建筑用砖上，不少有这样的印记。应该是当初制砖者的标识。
繁盛：海边闯关东人的故乡味
闯关东者，直鲁两地人居多，抵哈埠者，鲁人远多于直隶。哈埠鲁人，多来自胶东半岛的登州府，以居住在海边的黄县（今龙口）人、掖县（今莱州）人为主。至今，距离鱼市胡同五十米远的地方，还有一座建于民国年间的掖县会馆。
海边长大的人，习惯吃海鱼海味，不愿意吃淡水鱼。他们认为：海鱼糙一点也能吃——不算新鲜了也能吃；而江鱼糙一点没法吃。这一传统，也促进了主营海产品的鱼市胡同的繁盛。
那时，居于道外的山东人，以加吉鱼、鲅鱼为贵，黄花、刀鱼次之，晶鱼、青鱼、偏口是普通鱼。年节时，有钱的人家，必备加吉鱼。来客人时，一般的鱼端不上桌面，只有加吉鱼、鲅鱼能应付场面。流行的说法是：“加吉头，鲅鱼尾”，是两处最好吃的地方。加吉鱼的头骨奇特，吃干净的鱼头骨，就是一架完整的飞机形状。早些年在胶东半岛，加吉鱼的头骨不扔，吃完后挂到屋里。外人到此家，看到挂着的加吉鱼头骨，会清楚这人家很富裕。因为珍贵，渔民从来不把加吉鱼晒成鱼干，都是鲜食。
即使是海产养殖业大力发展的今天，在山东半岛，婚宴的主打鱼，高档的必须是加吉鱼，次之的是鲈鱼。
解放初期，一斤加吉鱼在鱼市胡同的售价大约九毛到一块一斤，当时猪肉的价格：冻肉六毛八，鲜肉七毛二。加吉鱼是少数卖的比猪肉贵的鱼类。
每逢年节，闯关东在哈尔滨站稳脚跟的胶东半岛人，生活富裕的，会到鱼市胡同买条加吉鱼。循着关里家的老吃法：鱼简单过油，加葱段姜丝，倒水进锅里焖。汤汁多，大家喝汤，汤汁少，就多吃些鱼肉。那时，还没有清蒸、红烧一类的做法。
饭菜上桌，老人、男人、小孩落座，家里的女人们站在桌旁，伺候大家吃饭。等老人男人小孩吃完，女人们才上桌，吃些剩菜。
此为老礼，如今在某些偏远农村能见，在城市，已绝迹。
2012年春天，鱼市胡同里玩耍的孩子。
衰亡：统购统销
时光进入到1950年代。在1957生产资料合作化之前，鱼市胡同延续着解放前的格局，几十家摊床，经营各地海鲜。从1956、1957年开始，国家开始统购统销，逐渐垄断经营活动，鱼市胡同的业主都被并入到各个国营商店，鱼市胡同开始衰落。
周殿起那时进入到十六道街圈里的商店，继续操持老本行：卖鱼，直到文革时退休。
1960年前后，鱼市胡同还有十几家卖鱼的门市，销售海产品与江鱼。那时候的江鱼，都是活着卖，每家室内砌有池子，池子内有松花江内闻名的三花五罗、大白鱼等名贵鱼以及鲫鱼、鲤鱼等家常鱼。松花江那时鱼多，如今二三十元一斤的嘎牙子、鲇鱼那时候没人吃，也就没人卖。
鱼多，便宜，大家嘴也刁，非活的不吃。鱼市胡同里面的摊床，每到晚上，会把停止呼吸了的鱼放到档口，路过的随便拿，不收钱。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哈尔滨的渔产商店里，江鱼与海鱼的销售开始平分秋色。第一代的闯关东者此时渐渐老去，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多是生在哈尔滨长在哈尔滨，故乡由此淡去，嘴里的家乡味就是眼前的一江松花水。
哈尔滨松花江段，在清朝，有多处官网，在此处捕捞鳌花、白鱼、鳇鱼，做为贡品运到京城。随着小丰满水电站的修建，自1930年代开始，整个嫩江，以及松花江中上游，鳇鱼绝迹。做为鱼中珍品的白鱼、鳌花一直幸存。1960年代，鲫鱼鲤鱼一两毛钱一斤，最贵的白鱼、鳌花鱼要七八毛一斤；猪肉一块零七分一斤。
文革前后，哈尔滨没有养鱼的，守在江边的道外人，几乎每家都有鱼竿、网具。想吃鱼了，不用走太远，直接上江坝，或钓或网，小半天弄个几十斤鱼跟玩似的。
少年儿童以捕鱼为乐。没有好的钓竿，找跟小竹竿，栓上三四米的线绳，勾上挂着曲蛇，坐江边就可以钓到鱼。或者找出家里的筛子，拴上线，往江里扔，基本都能打上来鱼。在江边住了六十多年的孙二哥，小时候曾经用筛子打上一条四斤多重的大白鱼。
在道外老哈尔滨人的记忆中，最难忘的是：每到礼拜天休息，上午带几个大饼子、咸菜，拿着钓竿去江边钓鱼。下午回来，妈妈马上收拾鱼，做晚饭。每次打的鱼多，吃不完，有的人家准备一口大缸，里面困好水，把打回来吃不了的鱼放到缸里。钓的多是鲫鱼，鲫鱼耐活，即使不吃食，一般在缸里也能活一周。
1960、1970年代，哈尔滨人出去打鱼或是钓鱼时，大家都不带水。渴了，直接手舀着江水喝。太阳岛附近的小泡子，水清澈见底。那有个三江泡，出一种小孩巴掌长的透明大虾，捕鱼者拽去虾头直接生食，滋味异常鲜美。
此时，已经完全施行计划经济，鱼市胡同里的卖鱼摊床全部消失了。随之兴起的，是各种票贩。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畅销烟
票贩：胡同里最后的经营者
1960、1970至1980年代初，计划经济下的中国社会，购买一切商品，要凭借票、证，即使有钱，如果没有相关票证，一样购买不到想要的商品。这就给有途径搞到多余票证和手里握有紧俏商品的人，以牟利的机会。
一些票贩子烟贩子，混迹在鱼市胡同尚未散尽的鱼腥味中。
一走一过，“有烟么？”
“有。”想买烟的和卖烟的搭上了头。
那时候，做为限购商品的香烟，按照明确的等级销售，有句顺口溜说的很清楚：省中华，市牡丹，一般干部迎春烟，工人阶级大握手，待业青年经济烟。
说的是省领导有资格抽五毛九一盒的中华，市级干部有资格抽四毛六的一盒的牡丹，一般的小干部抽的是两毛七的迎春烟，工人抽的是一毛四的握手烟，小青年能抽的起的是9分钱一盒的经济烟。
中华烟牡丹烟都是限购烟，要凭借相应的票证购买。一些小青年，刚上班，单位发了奖金或是刚开工资，手里有了钱，想抽盒好烟，手里没烟票买不到想要的烟，那只能到鱼市胡同找烟贩子，花高出原价一盒三五毛的价格买。
那时候，有十多位贩子常年盘踞此地，都是没有职业的无业游民，最有名的是位绰号“三仙姑”的大姐，她手里的烟票、布票、粮票多，据说她的上线是哈尔滨的各个小偷。
也有在胡同里卖鱼的。都是刚打出来的江鱼，事先在家穿好串，称好分量，放到小盆里，上面盖上毛巾。有买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快速，不废话，以免被抓现行，成了“投机倒把”贩。
进入到1980年代，改革开放，流通领域逐渐放开后，这些票贩逐渐消失了。胡同里，取而代之的是倒腾电影票的。鱼市胡同临近松光电影院，1990年代中期，电影院是循环场，几部电影循环放一天，看电影，买一张票既可以。中途电影院不清场。松光电影院发售学生联票，两毛一张，而对外销售的非学生票是一块五或两块一张，中间存在巨大的价差。有学生把不看的电影票，一张加价到五毛给票贩子，票贩子一张一块钱出手，赚取差价。
进入到2000年后，影院开始施行院线制，松光电影院逐渐倒闭，游荡在鱼市胡同里的票贩子最终消失。胡同里，行人来来往往。
倒塌：那一地的尘烟
鱼市胡同口，北二道街45号的老房子，2012年之前，做为仓库，存放大量货物，一些货物，靠着墙壁堆起来。与这栋房子相邻的胡同里面的一处老房子，常年管线漏水，房东隔几天就要抽一下积水。
2012年夏天，北二道街因路面老化，开始重新铺设。铲车、钩机等等大型机器设备进入施工，施工时，身在临街的老房子内，能感觉到明显震动。路面挖开一米多深，然后重新填埋，两三个月后，路面修好。
2012年9月21日，住在隔壁大院的代延滨先生出来往鱼市胡同口倒垃圾，倒完垃圾，他看到一辆小货车轰轰地开过来，要经过胡同口。代先生刚进屋，就听到外面轰隆一声，他赶紧跑出屋——看到鱼市胡同那烟尘滚滚，仿佛着火了一般，什么也看不清楚。过了几十秒，灰尘落下，他看清：自己刚刚倒了垃圾的那座45号的房子没了——碎砖满地，倒了。
倒塌的房屋。之前做为仓库使用
于此同时，身在松光电影院胡同的姚先生，正站在胡同里据此不到百米的地方往这边瞧，他猛然看到：胡同口那栋45号房子临着胡同的那面墙，突然鼓出一个大包，然后轰隆一声，那栋房子塌了。
鱼市胡同45号院塌了之后，附近的房屋都被政府列为危房，胡同开始封闭，禁止通行。
今年，鱼市胡同口已经被高高的砖墙砌死，做为胡同的通行功能已经终止，代之的，是行人偶尔的停步观望，对着残墙断壁，发出一声声叹息。
（本文采访了老范记饺子馆郝文俊经理、周殿起先生的孙子周春江，付尚林先生、牛爽先生、北大六道街孙二哥、代延滨先生，引用了鄂伟、滕英武先生的相关数据，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胡同禁行，两侧封堵，鱼市胡同亡于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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