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平：有一种树至今青葱在我的记忆里，岁月越是久远，它的树冠越是茂密，它的树干和枝条越是遒劲。这种树被称作梓树，是极常见、极普通的树。顽固地根植于我记忆中的那颗梓树，不像别的梓树那样树干挺直，它朝着一个方向弯曲、前伸，极尽所能地向空中斜插，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倔强。在茅草岗众多的梓树中，这颗弯梓树无疑是另类，不被人看好，大家都认为这是一颗不成材的树。我却对这棵树情有独钟，情愿将自己的童年大把大把地撒给它，在寂寥或愉悦中彼此分享。
在被三十多座农房画出一条不规则曲线的茅草岗，我们家位居曲线的中间，相对比较独立。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地方结巢而居，与我父亲的性格和经历有关。父亲幼失沽持，三个兄弟靠我的祖母一人抚养，家庭生活维艰。抗日战争年代，十二岁的父亲冒着生命危险，行走江湖，干着贩卖鸡蛋的营生。毕竟还是少年，一个人在江湖行走，少有管教，后来不幸染上赌瘾，做小生意赚来的一点钱，总是左手进右手出，留不下一点积蓄。解放后，父亲仍是一无所有，母亲并不嫌弃父亲，她在毅然决然中嫁给了父亲。和母亲结婚是父亲一生的转折点，婚后，父亲立下誓言，要痛改前非，靠勤劳的双手在村里出人头地。
父亲没有食言，他和母亲一起开荒种地，省吃俭用数年，稍稍有了一点积蓄之后，就想到要盖房子。我们家的祖屋不过就是三间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坐落在在村庄的东头偏中间一点，除了房子之外几乎没有多余的屋基。父亲要盖自己的房子，就必须另外选择屋基。但村里稍好一点可以当屋基用的地方都名花有主，剩下的地方大多地势低洼。在圩区，凡是地势低洼的地方建房成本都高，因为垒屋基的工程浩大。
父亲最终选定的地方是村里最低的一块低洼地。这块低洼地临近一条十多米宽的河流，茅草岗人称之为龙沟。地处圩区的茅草岗，到处是沟渠水塘，但能算得上河的也就这条龙沟了。大概又是数年之后，父亲硬是靠着自己的一双肩膀，在龙沟边垒起了全村最高的屋基，并建起了三大间崭新的房子，虽然屋顶上盖的也是茅草，但和村里其他人家的房子相比，还是大而恢宏的挺扎眼。
父亲建起的这座房子房龄大我四岁，当我五岁开始记事时，这座土坯墙、茅草顶的房子已经过了近十年的日晒雨淋，早已和村里其他同类的房屋无异。倒是父亲亲手栽下的树均已长大，从春至秋，我家的整个屋基都被浓浓的绿荫围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认识了那颗弯梓树。
弯梓树在屋基西北临近龙沟的地方，它的左右和后面都是枝干挺直粗壮的桦树。或许因为无法和桦树相争，这颗梓树便很费劲地往没有遮挡的龙沟方向伸展。虽然树干又瘦又弯，但伸到龙沟上空的树冠却很是茂密。因为斜出的树干离地面不高，又临近龙沟的水面，我觉得非常好玩。于是便经常爬到弯梓树上，沿着弯弯的树干向前爬行，一直到龙沟水面的上空才停下来，或仰坐在树干上看蓝天白云，或趴在树干上观察树投在水中的倒影，偶尔看见一两条游弋在水中的鱼儿，心中不仅欢喜，眼睛会情不自禁地随着细细的水花移动，直至鱼踪渺渺。
我曾经问过父亲，这颗弯梓树为什么和别的梓树不一样，别的梓树树干都是直而粗壮的，为什么它却那么细那么弯。父亲说，当初只准备在龙沟那边栽一些桦树，那颗梓树不过是顺手栽的。结果，桦树长得快，就占了梓树生长的地方，梓树又不甘心，只好找有空地方长，长着长着就长成这样了。在父亲眼里，弯梓树已经是一颗不成材的树，说不定哪天他说砍就会将这颗弯梓树砍了。之所以一直没有砍，是因为父亲一直忙于他的农活，实在抽不出功夫。也或许，在父亲看来，这颗弯梓树因为天生的缺陷早已被他在心中抹掉了，砍与不砍其实都一样。
我内心里于是有了不平，为弯梓树不平。假如这颗梓树不只是被父亲顺手栽的，实际上根本无心培植它；假如这颗梓树不是被栽在比自己长得快的桦树一起，而是栽在比自己长得慢的树种一起，那么，弯梓树的命运会怎么样呢？这种想法非常青涩，完全是出于儿童自发的同情心，我不可能想得更深，但一种追求平等的理念，却从此在我的内心萌芽。
我因此越发喜欢这颗弯梓树，和它相处的时光也越来越多。在无心做了错事被父母责骂时；在与小伙伴玩得不痛快感到寂寥时；在内心的好奇不能满足时……我在第一时间想起的都是弯梓树，并会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弯梓树身边，或诉说、或倾吐、或呐喊。弯梓树既是我默默的倾听者，心灵按摩师，又是我梦想的引领者。每当我爬上弯梓树，身处蓝天和碧水之间，便会情不自禁地展开梦想的翅膀，在无际的时空翱翔，身心之愉悦难以言表。弯梓树培育了我最初的想象能力，这种能力让我一生受用。
本文选自《人生没有草稿》
林清平著
西苑出版社，20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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