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家里的名人聊天（30）
郑洪升
法国曾经出过三仲马。老仲马是军人。老仲马的儿子大仲马是大作家，《基督山伯爵》和《三个火枪手》等名着，都出自这位之手。大仲马的儿子小仲马，也是位着名作家，《茶花女》小说与剧本他都拥有着作权。长期以来，人们津津乐道三仲马这家人。其实，在一千多年前的我国宋朝就出过“三苏”，这就是苏洵和他的两个公子，一个叫苏轼，另个叫苏辙。人称老苏、大苏和小苏。这“三苏”好生了得，在我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社会上曾流传一个说法：三辈子出一个人，五辈子出一个神。一般来说，一个家庭出一个作家就很了不起了，而苏家一下子出了三个作家，而且还不是二三流作家，是那种旷世名扬四海的大作家，这确实是种奇迹。
我今年84岁，我想同时把这父子三人请出来，好好地聊一聊，也沾点“三苏组合”的仙气。
这个苏家，家教甚严，家风很好，很讲礼仪。只见苏洵走在前边，右手是苏轼，左手是苏辙，为老父保驾护航，生怕老爷子有个闪失。等父亲落座，苏轼与苏辙才相继坐下。
我说，苏老爷子，我从《三字经》上，看过一段话：
苏明允，二十七，
始发奋，读书籍。
彼既老，犹悔迟，
尔小生，宜早思。
有人告诉我，苏明允指的就是你老人家，是这样吗？
苏洵说，不错，我的字就是明允。我小时候非常贪玩，整天东游西逛，不用心学习，虽也读过一些书，写过些文章，但大多是一目而过，一知半解，没有章法。到我二十七岁时，我在我们家乡参加了一次考试，别人考上了，而我却落榜了，弄得我很没面子。从此我认识到不刻苦读书不成。话虽然这幺说，但学习是个长期积累的过程，不可能立竿见影。后来，我考进士，又没金榜题名。这一连串的失败，使我进一步认识到，不把学问的根底打牢固是不行的。飘浮是做学问的大敌。从此我烧掉了我写的几百篇文章的手稿，决心从头再来。我反复读孔子孟子的文章，读韩愈的文章。开始读不懂，我一遍又一遍地读，一遍又一遍的问，终于我读进去了，并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了。就这样我坚持了七八年，总算为自己的一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时写起文章来，往往下笔千言，一挥而就，在四川眉山远近有些名气了。这大概就是“苏明允，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的写照吧！
我说，你的教训的直接受益者是谁？
苏洵说，当然是我的两个儿子。我怕我的儿子苏轼和苏辙走我的老路，他们从小我就抓紧他们的学业。我家藏书不少，我要求他们哥儿俩，从先秦诸子百家学起，两汉的诗赋，唐代的散文，以及当朝欧阳修的文章，都要认认真真地吃透精神实质。随着苏轼与苏辙的成长，我又教他俩写文章。而且我特别告诉他们，写文章必须有自已的真知灼见，言必中当世之过。
我又问：苏老爷子，你后来领着两个儿子去成都寻找“伯乐”，找到没有？
苏洵说，经过多次周折，我们终于见到成都的名士张方平先生。当张先生看了我们父子三人的文章后，十分惊讶，把我们请到他的会客厅，非常高兴地说：“你父子三人真乃当今奇才，我只有把你们推荐给当今第一人欧阳修，才不会屈了你们。”他立即给欧阳修写了热情洋溢的推荐信，并建议我们父子三人一同进京赶考。
我说，欧阳修可是当朝文坛领袖、翰林院大学士，他接见你们了吗？你们去的时候是什幺心情？
苏洵说，我当时如同一个挑夫，一头抓着大儿子苏轼，另一头挑着二儿子苏辙，战战兢兢地走进欧阳修的府邸。欧阳修看了张方平的信，急不可待地看了我父子三人的文章，还没看完，就拍案叫绝：“好文，好文，笔挺韩筋，墨凝柳骨（韩筋指韩愈，柳骨指柳宗元），将来的文章当属你们三苏矣，我的好友张方平可谓推荐得准呀！”接着欧阳修就亲自领我们去见当朝宰相韩琦。韩宰相看了我们的文章，听了欧阳修的介绍，高兴地说：“议论文笔优长，倘能为国出力，真是朝廷的福气也！”从此之后，我家这“三苏”的名气轰动了京城。
我接着问，你们父子三人不是同上考场了吗？
苏洵说，我考怕了，加上父子三人同考，虽可以创造一个世界记录，但我毕竟是老子，万一我又名落孙山，岂不丢死了人。考的那天，我装头疼，没去。我两个儿子考得很顺利，没费吹灰之力，都金榜题名。欧阳修见人就说：“三十年之后，恐怕人们只知道苏文，而忘了我欧阳修的文章了！”当朝皇帝宋仁宗也高兴地对太后说：“我今日得二文士，是四川的苏轼和苏辙。可惜我老了，恐怕对这两个奇才不能多加任用，只好留给后人多用了。”苏轼与苏辙都当了官，我虽没参加考试，也给了个官职。
我说，对于这次考试，你老人家还写过一首小诗，是吧？
苏洵说，这首诗是这幺写的：
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
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我注意到，苏轼和苏辙恭恭敬敬地听爸爸说，一句话没插。最后，苏轼只说了一句：我爸爸是大器晚成也！
我说，苏老，我对你的家教与家风，佩服得五体投地。像你这样的家庭太少了。你儿时不爱学习的教训，变成儿子的财富，你家中同时出了三个大作家，尤其是你长子苏轼的巨大成就，被世世代代传为佳话。你年大体弱，是否回去休息，我和你的两位公子再聊聊。
苏洵却说，我今天精气神特好，我特别喜欢听儿子说话，听他们说话，比听我家乡的川戏还提精神。你们尽管聊，我边听边闭目养神。况且我父子三人，已千年没在一起聊过了，聚在一起不容易。
我转过头来对苏轼说，你一生着有《东坡全集》100余卷，写诗2700多首，写词300多首，被世人公认为：其豪放如李白，其深沉似杜甫，其劲拨象韩愈，其风骨如柳宗元，其流畅近白居易，连曾经是你的对头的王安石也说，像苏东坡这样的奇才，不知几百年才能出一个。你是“韩、柳、欧、苏”四大家之一。今天，我不想聊你的诗，也不想聊你的词，更不想聊你那坎坷的一生，我想请你谈谈你的治学态度和治学方法。常言道，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我一向认为，门道就是方法。在方法上若过了关，就会一通百通，事半功倍。因此，学习主要是掌握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法。
苏东坡说，我是相信天才、相信遗传、相信天赋的人。不承认这个，那就是无视现实，无视人与人的一个重大区别。但是，把这方面强调过分，不仅自欺欺人，而且容易误人子弟。我甚至认为，天分是自己无法选择的，是先天的，如果没有后天的努力，天分就会枯萎，还会用到不正当之处，如机关算尽，聪明反被聪明误。天才就如同一棵好树苗，如果栽到不适当的土壤，不浇水，不施肥，它也不会长成参天大树。
我说， 我完全赞同你的这个观点，像你这幺聪明脑子，在学习上还下了那幺大的功夫，能否谈一谈你使用过哪些学习方法？
苏轼说，郑先生，你听说过我三抄《汉书》吧？那年我被贬到湖北黄岗任职，我每天坚持抄《汉书》。一天有位朋友来，正好我有一段没抄完，从书房里出来迟了。我道歉说：“对不起，因我一段功课没作完，所以出来迟了，请原谅。”客人奇怪地问：“先生还做何功课？”我说：“抄《汉书》。”客人很惊奇：“凭先生过人的才智，开卷一看便会永生难忘，怎幺还抄书呢？”我告诉他：“我抄《汉书》已是第三遍了。抄第一遍时，我每段抄三个字为题，就能记忆；抄笫二遍时，每段抄两个字就行了；抄第三遍时，每段我只抄一个字就能记住整段了”这位客人硬是不信。我拿出我的抄本给他看。这位客人就念我抄本上的第一个字，我便能回答出整段的文字，一字不差。他终于相信了。
我说，现在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以及苏东坡这样脑子聪明的人不会没有，但是像你们那样肯下功夫的人少之又少。玩手机的人越来越多，整天拨弄手机，谁还抄书，谁还认真读书？现在的人，似乎心沉不下来，总是浮在上面，不知在想什幺。想发财？想一夜暴富？想成名？想上天？想入地？想成李白？想成苏东坡？什幺都想入非非，就是不想脚踏实地的做学问，打基础。所以我敢说，像你苏东坡这样聪明的脑子，不是没有，而是海了去，然而像你这样三抄《汉书》扎实学习的人，很少能找到。这大概就是再也出不了现代苏东坡的重要原因之一。苏先生，听说你还有个“八面受敌”法，连毛泽东都称赞不巳！
苏轼说，我除了抄过《汉书》《唐书》《史记》外，我还总结出一种“八面受敌”法，就是带着各种不同的目的，对某一本书分类分段进行阅读的方法。古往今来，书籍多如牛毛，浩如烟海，而人的生命有限，精力有限，谁也不可能全部阅读与吸收，只能根据自己的需求，每次读时确定一个重点。比如，我第一遍读《汉书》，重点从中学习治世之道；第二遍重点学习用兵的方法：笫三遍学习各种人物与官制；如此等等。读过数遍之后，我对《汉书》的内容便了如指掌，这就达到了书读百遍，其义自解的目标。
我说，现在你的这个“八面受敌”的学习方法，也不过时。不仅读书管用，连体育运动亦同此理。游泳冠军、跳水冠军、射击冠军、各种球类冠军的获得者，那个不是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反复用“八面受敌”的方法训练出来的。用投机取巧的办法，能训练出来的吗？没有，一个没有。所以，毛泽东在《关于农村调查》中说：“苏东坡用八面受敌法研究历史，用八面受敌法研究宋朝，也是对的。”可惜，我们现在用“八面受敌”法的人越来越少了。读书往往采用八面应付，调查研究采用八面威风。因此，学不到精髓，了解不到真况。只能你糊弄我，我糊弄你，自己糊弄自己，大家一块糊弄百姓，糊弄中央。上糊弄下，下也糊弄上，所谓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
苏东坡语重心长地说，根据我多年的观察，我总感到，现代人比我们这些古人脑子聪明的多，条件好的多。但是太急功近利了，太想走捷径了，太想沾便宜了，太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了，太想一锄头挖出个金娃娃了，太爱这山看到那山高了，太不专一了，太爱想入非非了，太想出大名又不想出大力了，脚踏实地读几本书写点笔记的人越来越少，深入实际采用“八面受敌”法调查研究的人越来越少。大家在糊弄学问，学问也在糊弄大家。这大概是天才多，大师少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说，东坡先生，你点穴点得太准了。确实，天上掉不下馅儿饼，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少劳多获、甚至不劳而获的美差是没有的。这就是有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如此而已，岂有它哉！
在我与苏东坡聊时，苏洵老爷子闭着眼晴静听，不时地点头。而苏辙一句话不说，显得十分恭敬，像个小学生一样。这苏辙也不是一般人物，成就虽比不上哥哥苏轼，但在宋朝那也是出类拔萃屈指可数的人物。是着名学者与散文家。宋史上这幺评价他：苏辙性格沉静简洁，为文汪洋澹泊，似其为人，不愿人知之，而秀杰之气终不可掩。其水平与其兄苏轼相近。这两个一父一母同胞，性格竟如此不同。苏辙可不像苏轼，他表情有点腼腆，一张口，似乎还有点脸红，像个大姑娘似的。哥哥苏轼性格豪放，锋芒毕露，不平则鸣，尤其爱评论当今之过。而苏辙谨言慎行，前后左右权衡利弊，想好了再说。我同苏辙不想聊更多的问题，只想聊聊他与哥哥苏轼情同手足的的关系。
苏辙说，郑先生，自从我们父子三人来到你家后，我们有一种亲切感。首先，我代表我的家父与大哥向你表示衷心感谢。我老家在四川眉山。我父母生了六个孩子，但只有我一个姐姐苏小妹和我哥哥苏轼与我三人幸存，那三个都夭折了。我哥比我大两岁。我们从小生活在一起，我哥是领袖，我是他坚定的追随者，他干什幺，我就跟着他干什幺。由于我老爸从27岁才抓紧学习，吃了大亏，所以他对我俩的读书写字抓得早，抓得紧。我哥21岁，我19岁那年，我爸领着我们兄弟二人进京赶考，我们俩同时考上进士，被朝廷任命了官职。我除了完成本职工作外，就是写文章，做学问。而我哥苏轼由于敢发表不同见解，经常被贬官，一会儿把他发配到杭州，一会儿又把他发配到山东诸城，后来，徐州、湖州、浙江吴兴、海南岛等地，他都当过地方官。所以，我们俩经常见不上面，都是书信往来，思念之情牵肠挂肚。我思念起我哥来，常想得食无味，夜难眠。
我说，苏辙先生，据说你哥的那首流传千古的《水调歌头》，就是为你而写的，是吗？
苏辙说，那年我在开封，我哥在山东诸城，快中秋节了，我派我的侍役苏林拿上月饼与美酒去代我看望大哥。我哥平时喝酒都是用大酒杯，我怕他喝坏身体，特意给他送去一个小点的杯子，劝他少喝，以防伤身。据苏林回来说，那天把大爷高兴坏了，反复看我的信，吃我送去的月饼，望着空中的明月，回忆我俩的童年，接着诗兴大发，写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充分表达了我哥对我们兄弟之间的深厚感情。也由于这首词达刭了高超的艺界境界，那些对我哥不服气的人，从此鸦雀无声。
我说，我的大公子郑渊洁也特别喜欢这首词，在他20几岁时就请着名书法家李铎给他书写，至今仍挂在他家的会客厅里。
你大哥在湖州做太守时，以李定为首的几个所谓“学士”上书皇帝宋神宗，他们把你哥平时写的同情人民，讽刺官吏的诗词中的句子摘出来，断章取义，上纲上线，大搞文字狱，必置你哥于死地而后快。此时此刻，你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上书皇帝，以你的官职赎哥的罪，甚至愿替哥坐监狱，换取哥哥的性命，是这样吗？
苏辙说，郑先生此情属实。当时，李定等人给我哥罗织了“四大罪状”：1、专横狂妄，罪大恶极；2、目无朝廷，口出狂言；3、言论不正，善于诡辨；4、对皇上不满，埋怨自已没被重用。这四条，明眼人一看，都是治死的罪。接着，派人将我哥从湖州押回京城，投入大牢，并抄了家，只可惜我哥价值连城的文稿和书法，在此次抄家中，散失大半。
苏辙说到这里，眼含泪水，失声难言。苏东坡插话说：“我这个人一向得罪朝廷的地方很多，我想这次完了，恐怕皇上要赐我一死了！”
苏辙说，我想了许多办法营救我哥，但都觉着不行。最后我豁出去了，上书皇上：“我祈求苍天，请求饶我哥哥一命，由于我现在情绪激动，神魂颠倒，到了无法自制的地步。我想乞求交出我的现任官爵，来赎回长兄苏轼，我哥身体多病，我情愿替兄坐牢。”许多正直的人也为我哥请命。都说：“苏东坡乃当今天下之奇才”，这样的奇才怎幺能杀头呢！已隐居南京的王安石先托他弟弟王安礼给朝廷说：“自古以来凡宽容大度的皇帝，都不以言语过失而惩罚下属，如今一旦背弃了这一条宗旨，恐怕后人都埋怨皇上容不得有才能的人了。”说句公道话，最后，在营救我哥的过程中，还是王安石起了决定作用。他亲笔给皇帝上书说：“天下哪有在国家繁荣、兴旺时期而杀掉有才学者的道理。”由于宋神宗很尊敬王安石，终于免苏轼死罪。出狱后，让我哥到湖北黄冈做了一名有职无权的小官。我苏辙也受到降职处分。为救我哥的一切牺生和付出，我都心甘情愿。
听得我好感动。这兄弟俩的手足之情，堪称人间楷模！
在事先毫无透风的情况下，我端出一盘东坡肘子，外加几盘小菜和几瓶四川郎酒。我说，你们是四川人，我拿出你们家乡产的美酒，为今天聊得如此痛快而连干三杯。苏洵老爷子也高兴地一饮而尽。
最后，我不得不说：做人当做“三苏”；吃肉当吃东坡肘子；喝酒当喝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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