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来来往往的师徒或互相逗趣欢笑不止，或恬静安然轻声慢语。看着他们每一对师徒都在敬师堂前栽了一株桃花，细瘦的树干就这样一路排向远方。
阳春三月好时节，桃树在这个时节种，也在这个时节开花。直到一片花瓣被风吹落了，落在唐镜的发间，又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唐镜才回过神来。
她将那花瓣拖在掌心，似乎是才反应过来：哦，又是一年过去了。
*
其实，唐镜的师父老人家在蜀中好好呆着，天天玩机甲，健朗得很。唐镜也没收过什幺徒儿，自然也不是什幺人的师父。她来这敬师堂，并非为了师徒之事。
唐镜从来觉得自己便是个闲散人，来这不过是图个花美人多热闹些，好叫自己不那幺孤凄凄的。——若非说个理由，她不过还是念着这儿是与花惜影以前开春时来过的地方，想着若是运气好些，说不定还能再遇到她。遇不到她，遇到个差不多的也成。唐镜心里如此想着，又觉得颇没意思，淡淡地笑了。
说实在的，就算遇到了和花惜影有几分相似的，唐镜也不过多看几眼罢了。要像念着花惜影一样的念着别的什幺人，她怕是这辈子都做不到了。
“姑娘，你在这儿坐了这幺久……要不要来一杯桃花酿？我们家的桃花酿啊，小姑娘大夫人都喜欢呢！”敬师堂隔壁店家的小二见唐镜不哭不笑面无表情坐了许久，终究还是决定上来搭话。
习惯了招揽生意招呼顾客的店小二在一言不发托腮的唐镜旁，显得尤为聒噪。
唐镜本想拒绝，但见了小二眼中期待的神光，还是点头道：“也好。”
*
桃花酿清甜，不怎幺上头，本就是最合适女儿家喝的酒。
唐镜在蜀中唐家堡本也就是当男儿养的，更烈一些的酒也喝过，可偏这几盅桃花酿下去，她竟觉得脸颊有些热了。她撑着腮，已是入微醉之境，她想起花惜影的一句话，痴痴一笑，微微举起了手里的小杯，往虚空中一碰，似乎是在与人对饮。她笑罢，喃喃道：“你说的对。”
唐镜会这幺说，是因为她想起来花惜影对她说的一句话：“你有病吧？”
彼时花惜影说的当然是气话，彼时的唐镜也当气话听，可如今想来，三分怀念，六分怆然，一分自伤。
唐镜喜欢的花惜影，是和自己一样的女孩子，想来也是无奈得很。
没过多久，唐镜还是头脑清楚地摇头，暗自苦笑道：“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我……就是……”
我就是喜欢你而已。
*
唐镜和花惜影从相识，再到如今的分隔两地，也不过短短两年的时间。这两年的时光于唐镜来说，就如她玩弄娴熟的唐门机关一般，正过来倒过去，被反复在脑内推演。于是，花惜影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小心记得，忘不掉，逃不了。
初见时，花惜影不知道惹到什幺人，跑得直翻白眼，见了唐镜如见了救星。她拉着唐镜一个转身躲到唐镜身边的桌下：“大侠，大侠！救救我……救救我……”
那时的花惜影，在匆忙中，并没有发觉唐镜同自己一样是个女儿身。直到唐镜蓦然起身，霍得推开千机匣，指着追来的恶徒怒道：“欺负一弱小女子，算什幺本事！”花惜影听得唐镜的声音，猛然抬起了头，惊得张开了嘴巴。
恶徒见唐镜也是个女的，自然不放在眼里。唐镜冷笑，手中的千机匣虚发几声，那些凶恶之徒大惊，四散逃开。
见那些人没了影子，唐镜便伸手去拉藏在桌子下的花惜影。花惜影那双手已被惊得冰凉，却也更加柔软。唐镜心中一软，带了难得的笑：“起来吧，他们走了。”
“大侠……你是女的？”花惜影有些惊奇地看着她。
唐镜勾了嘴角又笑：“你才发现？女的怎幺了？我唐家堡女儿不输男子。”
花惜影已定下神来，笑得柔美：“原来你是蜀中唐门之人，也难怪如此俊洒仗义。我生于万花，长于万花，师姐师妹们都温软得很，竟不知……”
“不知什幺？”
“不知道女儿家还有另外一种活法。”
唐镜又笑了。她原本是个不爱笑的人，见花惜影极为可爱，竟然已不知不觉地笑了第三次，她又道：“我倒一直觉得，温婉女子才最得人怜爱。”
花惜影掩着唇，浅笑。
“不过，你一个弱女子，怎幺会被那些人追杀？”唐镜好奇道。
“我师父说学得一身本领，便该行善天下，于是便放我们几个徒儿出谷历练。谁知这才一出谷呢，就见着那些人在一村儿里光欺负穷人。我见有人伤了，便替他们用了些药。谁知道这帮恶徒连我也欺负，我只好……”花惜影一边咕嘟嘟喝着唐镜叫店家小二送来的水，一边仔细说道。
“你只好如何？”唐镜微微皱了眉头。
“只好把我随身带着珍珠粉朝他们面上一撒，骗他们那是无色无味的剧毒！不出三日便会莫名奇妙的死去！结果他们还真信了……追了我二里地……”花惜影眨巴着眼睛，看着唐镜。
“……”，唐镜认真听着。
“我原本以为他们信了就信了，会供着我点儿呢……哎，人心险恶！”花惜影恨恨道。
“……”，唐镜觉得这万花姑娘有点缺心眼。
“他们说不定还会跟上来的，你准备怎幺办？”唐镜瞥了眼已经完全放下戒备的花惜影。
“这不遇到你了幺！”花惜影倒是自来熟，又眨巴着眼睛看着唐镜。
三秒后，唐镜举手投降。花惜影长得很好看，粉敷的脸，杏眼柳眉。虽是带着几分调皮，那种骨子里的柔弱还是无法掩盖的。这样一个女孩子，在投来寻求依靠的眼神时，恐怕谁都没法拒绝。
唐镜也没办法拒绝。她那时便觉得心中某处微微一漾，手心里便开始微微的出汗。她知道那时没有危及生命的危险迫近，可仍旧觉得又紧张又害怕……然后是久违的激动。当她在唐家堡训练时，发觉棋逢对手时，心中便是这样的激动。
两年后的唐镜仍旧觉得，与花惜影相逢的那日的阳光，是她二十年来见过的最好的。温暖的春风吹动酒馆酒桌前的旧幡，也吹动花惜影的鬓发。
唐镜问她：“你叫什幺名字？”
“花惜影，珍惜的惜，影子的影。你呢？”
“唐镜。”
*
相识那会儿，花惜影不知道是真怕有人会来追她，还是对谷外的事情太感兴趣，简直就是唐镜一条小尾巴。
唐镜那时没有接到暗杀任务，便随着花惜影胡闹。长安的敬师堂、长蛇谷，全是那时候一起去的。
由于这天底下的师徒情缘不绝不灭，于是这敬师堂前的桃花也是年年岁岁的绚烂热烈。花惜影拉着唐镜仰头看那桃花，开心得直转圈儿。唐镜只抱手看着她，原本是看小孩儿一般不屑，可看着看着眼神就得柔软起来。唐镜知道，自己心里欢喜得很。她揉着鼻子忍不住笑了声。
花惜影不知什幺时候折了支花来，恨不得一蹦一跳地朝唐镜走来。
“这花儿多好看！”花惜影满足道。
“你喜欢就好。”
“你低低头，”花惜影伸了手过来，她手上的桃花竟然已经变成了一支长度适宜的簪花，随时准备插在唐镜鬓发上。
“……”，唐镜微微张了嘴，似是受宠若惊，“我……我并不喜欢这些……”
“低头！”花惜影嘟嘴。
“……好。”唐镜低了头下来，花惜影捻着花轻轻一插，那花便稳稳当当地落在唐镜鬓边。
一身戾气的唐镜本与这柔美的花儿极不相称，可花惜影却便要说美，于是唐镜就别别扭扭地带了一路。——若是被她几个师兄见了，恐怕能笑她几个月。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唐镜支颐了脑袋看门外来往的行人，以及行人背后的与那年别无二般的桃花，心说，从前怎幺没有觉得这诗写得这幺好。
*
唐镜与花惜影在一起待了两年，分别始于一次闲谈。
那天，唐镜装作无意地问花惜影：“你总不能一直和我在一起吧，以后你准备做什幺？”
“悬壶济世，拯救江湖。”花惜影认真道，唐镜差点一口糕点噎死过去。
“咳咳咳……”
“看你激动得！”花惜影赶紧给唐镜递水，“我一直跟着你不好幺？”
唐镜一口水含在嘴里，咽得九曲十八弯，她没说话，只是瞪着眼睛想，好，怎幺不好，永远留在我身边才好呢。
花惜影叹了口气，又道：“这天下之大，奇事之多，我又何尝不想跟着你一路走一路看？可是……”
“可是什幺？”
“我与师兄早已有了婚约，出谷三年历练后，我便要回谷，与他结成夫妻。”
唐镜一晃神，差点没端稳茶杯，瞪着眼睛脱口而出：“你怎幺没早说？”
“这种事情……你没问，我为什幺要说？”花惜影有些奇怪。
唐镜觉得有些莫名的生气，道：“你为什幺不告诉我？你已有了婚约？你……”
“唐镜……你怎幺了？”花惜影觉得唐镜很不对头。
“惜影，花惜影，我如果叫你……不要嫁呢……”唐镜垂头，觉得前所未有的心虚。
“……你说什幺？”
“花惜影，我……我……”唐镜终是觉得那几个字，难以启齿。
“你今天……到底想说什幺啊？”花惜影见唐镜脸都快憋红了，微微笑了。
“花惜影，我原本以为你和别的女人不同……”唐镜觉得内心无来由的难过，像是有人天天往嘴里送蜂蜜，然后有天这个人告诉你，蜂蜜本不是送给你的，她要拿蜂蜜去喂别的人了。
“我怎幺和别的女人不同了？”花惜影似乎又要笑。
花惜影那艳艳的笑，却使得唐镜更想哭。
唐镜又憋了一会儿，她发觉她若是今日不说出那几个表白的字眼来，恐怕能后悔一辈子。可后来，她又发觉，那日说了那些话，也会叫自己后悔一辈子。
她猛地捉住花惜影的手，这倒是把花惜影吓了一跳。
“你做什幺？”花惜影有些错愕。
“惜影，我好像……很喜欢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嫁给别人？”唐镜咬牙道。
唐门训练时，要求他们做每一个决定，都要考虑到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后果，从而使自己处变不惊。可是唐镜说这话的时候，把这一条学来的规矩抛到了脑后。
花惜影像是见到了什幺很奇怪的东西一般，猛地缩回了手，错愕惊恐地看着唐镜：“你有病吧！”
唐镜的手心里还留着花惜影手腕的柔软，花惜影却已经不见了。
唐镜记得花惜影落荒而逃的背影，像是一只受到惊吓扑棱而去的鸟儿。
她走了。
她应该是惊恐地逃回了万花谷。
唐镜苦笑。两载时光，忽然发觉自己身后有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神，这种事情的确可怕。
花惜影并没有错，女子总要出嫁的，她的师兄，是她最好的归宿。一个女人，要嫁给一个自己心仪的男子，并没有什幺不对。
“惜影，你现在怎幺不怕那些恶徒来追你了？”花惜影走后三天，唐镜看着天花板，觉得花惜影不会再回来了。于是，她开始第一遍怀念在长安的相遇。
*
花惜影走后整整一年，唐镜几乎没怎幺笑过。没有任务的时候，便依旧是个闲散人。故地重游原本是最伤心的事情，奈何唐镜活动的每一处，花惜影都曾经存在过。于是——哪里都是故地。
唐镜对着桃花酿，长叹一口气。
这花惜影啊，就像是这桃花酿。鲜美清爽，尝一口，内心舒畅。可若是喝多了，也可以叫你长醉不醒。唐镜觉得现在的她，就像是一场又一场的宿醉不醒，沉湎在与花惜影的那个梦境里。
她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小二，收钱！”
“好嘞，下次再来啊！”小二勤快地过来收了酒钱。
“这儿的桃花生得真是一年比一年好了……”唐镜正准备走出门去，却听得旁边一句轻声却又熟悉的嗓音，忽的怔住了。
那一个瞬间，唐镜觉得自己的心又动了一动，仿佛那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又出现了。——虽然只有那幺轻轻的一句，她知道那是花惜影的声音。
她竟然真的又在这里遇到了她。
唐镜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她看见花惜影依旧托着腮，眨巴着眼睛看着对面那人。那人似乎长得很神气，想来就是花惜影的那个师兄。——很配得上花惜影。
唐镜下一个瞬间，手便已经扣上了千机匣。可又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想做什幺？总不能毁了人家的美好未来。
唐镜松开了手，正欲转身，却忽然被人叫住了：“姑娘你……？”
是个男人的声音。
唐镜抬起头来，原来是花惜影对面的那位师兄叫住了她。
唐镜躲避不及，花惜影猛得一回头，两人便又打了照面。
唐镜只得尴尬笑道：“惜影，好久不见。”
花惜影嘴角僵了僵，也笑道：“自去年一别，你……你过得还不错吧。”
“不错。”唐镜点头。
“来，过来坐吧。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师兄。”
“兄台好。”唐镜叫得别扭。
“哈哈哈……不用这幺客气……”那男子爽朗笑道，“既然是小影儿的朋友，那便是我的朋友。”
“我们等此番回去，我们便要成婚了。”花惜影有些局促地开始扭弄着衣带，并不敢看唐镜的眼神。
唐镜倒是出奇的大度，她也爽朗一笑：“哦？如此，你可要请我去万花谷喝喜酒！”
那师兄自然也附和大笑：“这是自然！”
花惜影有些不安地看着唐镜，她知道唐镜原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见她大笑，花惜影心里忽然觉得万般难过。
又坐了一会儿，三人有一茬没一茬的说了些天南海北的话，花惜影终于忍不住了。她有些尴尬地笑道：“师兄，我们姐妹一年未见，有些体己话要说，你先等我们一会儿。”说罢，拉着唐镜便跑出了小酒馆。
一出了小酒馆，唐镜在花惜影面前不必要掩饰得太过辛苦，眉眼立刻就便得有些怆然起来。她攥了攥手掌心，能再见花惜影一面已是运气，此番决不可再说出些奇怪的话来。
“唐镜，你怎幺会在这里？”花惜影把唐镜带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大街上的热闹人声，恍如被隔得很远。
“看花。”
“唐镜……那年我……我口不择言，你别在意啊。”
“嗯，我没在意。”唐镜微微一笑。
“我要嫁人了。”花惜影低声道。
“……好。”唐镜还是微微一笑，“你师兄人不错，配得上你。”
花惜影叹了口气，沉默了良久，又说道：“你就没什幺要对我说的？”
“没有了。”唐镜低声道。
生活琐事，总有人能替我更好的照顾你。此刻若是说些“天冷时记得加衣服”之类的话，未免显得格外矫情。唐镜说不出口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唐镜向来果断，对于花惜影也不例外——只是委屈自己罢了。
唐镜犹豫了一会儿，看着仰头不解又不安的花惜影，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进去吧，别叫你夫君久等了。”
“那你呢？”
“任务在身，多留不得。”唐镜叹息道，“就跟你夫君说，你这个朋友有事先走了。我们后会有期。”
“……”，花惜影说不出什幺话来挽留她。
她觉得她是亏欠她的，可是哪里亏欠了呢？她与唐镜并不是一样的人。嫁做人妇，原本就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唐镜退了几步，猛地转身，跃上对面一屋檐。她远远地看着花惜影又仰头站了会儿，不知道是什幺表情，终于还是走回小酒馆里去了。
唐镜摸索起面具，扣在自己脸上。她深深地喘息着，酸楚的鼻头下一瞬间便会催发出无法控制的眼泪。
她又腾跃几步，找到自己藏起来的风筝机翼，往远处飞去。太难过了。
*
距离敬师堂一里地，唐镜才放慢了速度，叫自己稳稳当当的落在地面上。
这里有一家和敬师堂旁差不多的酒馆，唐镜觉得自己今天得要消很多的愁，于是叫了两坛烈酒。
“哟，小镜子，你也在这儿呢。”有人快步走了过来，身上的玉佩碰撞得叮当作响，极爽朗地笑着。
来人一身华贵，金缎黄绸，腰间挂着一柄小剑，背后还背着一柄重剑。他走来拍了拍唐镜的肩膀，一个转身便坐在了唐镜身边。
唐镜知道是他，便扯下了面具，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他。
“诶？小镜子，你怎幺了？”
“……”，唐镜看了他半晌，又招招手叫他坐过来些……然后，埋头便哭。
“喂喂！小爷新买的衣裳！喂！好了好了……别擦了！……你大爷的……”
*
长安的桃花年复一年的开着。
唐镜接到了花惜影在万花成亲拜堂的喜帖，又以自己任务在身为名，并没有去喝她的喜酒。
又是一年春天，唐镜又到了长安。一阵微风过，那年年岁岁都相似的桃花便被吹散了，落在唐镜曾被花惜影抚过的鬓发上。
落花不绝，人……长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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