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东美的大义与精神（3）

闲情偶记 2015-12-07 19:35:24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冯沪祥教授为美国波士顿大学哲学博士、曾任蒋经国秘书、立法委员等，并曾任台大、政大教授、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美国哈佛大学讲座。现任清华、北大讲座、浙江大学以及复旦大学客座教授。

(三)方师的哲学精神

因为方师学问贯通中西，深具多种外语能力（文字般若），所以经常能用西方现代学术语言，诠释中国传统文化。很多文言文中的常见名词，经其「点化」之后，成为现代用语，令人豁然开悟。他尤其擅用中西对照的比较方法，衬托中国哲学的优美特性，让人深感佩服。他还曾提到，有时从英文的正确翻译，反而更能领悟中国哲学的深意。

例如，他对《易经》所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性也，成之者善也。」以及《中庸》所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经由英文翻译，语意更加显豁！再如，他认为老子《道德经》中，因为同一字经常有不同含意，所以从中文看，往往不易理解──像「道可道，非常道」，同一句六个字，三个「道」就有三种含意，但若从英文看，有的用大写或斜体，便可立刻看出不同，前后所用的「道」，若是同一个字意，便可用一致的字体，如此便可立刻令人豁然顿悟。

再如，他认为庄子所用语言，极为生动，（有「重言」、「卮言」、「寓言」等），因此他用英文称之为“symbolic language“（象征性语言），而非“descriptive language”（描述性语言），也立刻令人豁然顿晓。再如他用「看图识字」比喻罗素、维根斯坦等「一对一对应」（one to one correspondence）的语言哲学，也是神来之笔。另如，他用“Taoi-soism” 特指「道教」，以示与「道家」（Taoism）不同，前者“自命道家”，实非正宗。这些均极生动，充分展现了他的过人智慧，以及精湛的语文驾驭功力，佛学谓之“文字般若”，这也形成了他与其他哲学先进不同的特色之一。

另外一位哲学前辈牟宗三先生，生前曾经亲口向笔者说，方师有两点，令他自叹不如，一是「学问好，读书多」，二是「外文好，能写能讲」，使他均很感钦佩。这些也正是方师哲学功力与精神的重要特色。

另外综合而论，方师对中西哲学的论述，也均有其重要精神特色，今后值得进一步弘扬与申论：

(1)方师认为，对儒家应追溯根源，所以强调「贯串群经」，不能只看一经一书，因此用「原始儒家」一词，强调应从其传统《尚书》中，理解「洪范九畴」，尤其从第五畴「皇极」，「大中哲学」所阐扬的「中道」与「王道」精神，以及「升中于天」的超越精神；然后以此高尚传统为根基，再向前开创，形成后来《易经》的创新精神。

换句话说，方师认为研究哲学应追源溯本，深入看到每一个哲学背后的根源。所以他论儒家，特别追溯其经学的根源，因而曾批评冯友兰与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均未从「经学」的源头开始，是一种「断头」、「斩头」式的哲学史。事实上，只有方师这种强调「原始要终」的论学方法，才能知道孔子上承二千多年（可追溯到《尚书》），又下启二千多年（从《易经》再开创），才是他何以能成为中华文化上下五千年指标性人物的重要原因及理据。

因此，方师论儒家，非常重视孔子传易的渊源，认为不能只从《论语》一书看孔子，他曾列举很多证据，说明《易经》孔门「十翼」对了解儒家思想的重要性。例如太史公〈仲尼弟子列传〉中就明确指出，孔子传易给商瞿（号子木），但在《论语》整本均无「子木」这个名字，可见《论语》主要为孔子早年弟子所记的言行录，方师称之为「道德学」（moralogy）。但《论语》中尚未能反映孔子博大思精的思想系统，后来商瞿九传到司马谈、十传到司马迁。司马迁在自述《史记》特色时，强调「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其中前两句，便均来自对《易经》的领悟。

另如，《论语》与《孔子家语》都提到，孔子「晚而好易，韦编三绝」，孔子并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说明孔子在五十以后，对文王所传的易经符号系统，反复研读，以至「韦编三绝」，下了很多苦功，然后才有孔门传《易》，形成「十翼」的论述。这是一位大思想家在晚年思想更成熟时的代表作，怎能忽视呢？

冯友兰早期所写《中国哲学史》，并未注重《易经》对儒家的影响，但在历经人间多年劫难之后，晚年95岁过世前，临终最后一句，先是强调「今后中国哲学必定大放异彩」，后并指出「要注意《周易》的哲学」，也足证在他晚年心目中也已深知《易经》的重要性。

(2)方师曾用现代学术语言，指称孔门「十翼」中的「文言传」，因专论乾坤二元，堪称中国的「宇宙发生论」，「彖传」则为「以生命为中心的本体论」（A Bio-centric Ontlogy），「象传」均以「君子」或「先王」发语，做为理想人格，则为「以价值为中心的宇宙论」（A Value-centire Cosmology），「系辞传」则为「《易经》哲学总论」。堪称用现代学术名词成功诠释《易经》的第一人，对于《易经》的现代化诠释，具有重大意义与贡献！

尤其，方师早期曾以现代数理逻辑符号，分析「《易》之逻辑问题」，论证《易经》64卦符号系统的形成经过，有其极严谨的数理逻辑基础与推论过程，当时幸有其中央大学早期门生程石泉教授的笔录传世，堪称在「易学史」中的重大贡献发明。

另外，方师并以「旁通」观念，阐论整体易经贯通天地人的广大悉备系统，以及到《中庸》22章「唯天地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的宏观；后来形成张载所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气魄。孔子这种「旁通统贯」的思想体系，自然绝非仅看《论语》一书，便能通透其中的精义。

另外，曾子在《论语》中曾感慨，孔子罕言性与天命；但在《易经》，则通篇均可以看到孔子在谈性与天命，由此也可证明，《论语》为孔子五十岁前早年弟子所记；因此，后人必需同时兼看《易经》，并且贯串群经，才能真正领悟孔子与儒家的精义。

这正如同方师在台大早期授课，多以西洋哲学为主，所以很多人误以为他从未研究过中国哲学；方师曾笑着对笔者说，「当我念中国书时，这些人还没有出世哩」！方师晚年，一再重教中国哲学，更称系以「赎罪」的心情。因为，他看到台北坊间很多中国哲学教材内容，有些竟从日文翻译过来，充满误解与污蔑，所以发心重新再教。笔者有幸，忝为方师晚年弟子，所以对此知之甚详。另如傅佩荣、沈清松、杨政和、郭文夫等。也均为方师晚年弟子，有幸能够完整听到方师用大气魄申论中国哲学精彩内容的胜况。

方东美，《中国人生哲学》，台湾黎明文化公司，2004，页40。

同上，页49-50。

冯沪祥编着《方东美先生的哲学典型》，台北学生书局，页194。另见1956年7月美国夏威夷大学，〈中国哲学通讯〉。

方东美，《华严宗哲学》上册，同上，台湾黎明公司，1989，4段，页341。

同上，页203。

同上，页99。

成中英〈天高水长怀师恩〉，见杨士毅编，《方东美先生纪念集》，台湾正中书局，1982，页143 。

同上。

同上，页143。

[10]孙智燊，〈述小事，怀大哲〉，见冯沪祥编着，《方东美先生的哲学典型》，台湾学生书局，2007，页46。

[11]同上，页47。

[12]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