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没在黑暗中的坠楼女子
文/.庄秦
1
这座大厦有二十八层，从空中鸟瞰，呈一个大大的U字型。
林涛供职的杂志社，就在U字大厦的二十八楼，恰好位于U左侧的顶端处。如果是靠在U的外侧，推开窗就能看到掩藏在绿树中如银丝带般的护城河。可惜杂志社偏偏靠在U字内侧，推开窗只能看到U字大厦另一端的窗户。
因为视野狭窄，在窗前工作会很压抑，所以开发商为每个靠内侧的写字间修建了一个小型的观景阳台，凸出于房间。站在阳台上侧身望去，可以透过U的开口处，看到远处的山峦。
这家杂志社，编撰的是一本某特种行业的内部核心期刊，不需给作者稿费，作者想要发表论文，反而要给杂志社版面费。尽管如此，但因为只要在这本核心期刊上发表了论文，可以让作者在审评职称的时候得到加分待遇，所以杂志社每个月收到的稿件非常多。
行业内部的作者，都并非专业作家，有的甚至是临到退休了，为了退休工资能升一级，才东拼西凑憋出一篇论文投到杂志社来。这部分老年作者，多半不会使用电脑，投到杂志社来的论文不仅错字连篇，而且通常还是手写稿的复印件。
林涛是编辑，但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个打字员兼校对员。
他的主要工作，就是选出交了版面费准备刊登的作品，照着复印件输入到电脑中，再顺便修改错别字，调整有语法错误的字句。没什幺挑战性，但工作量却不小。特别是快要出片的日子，他必须在U字大厦里通宵作战，赶在截稿期前把文档制好。
现在，凌晨四点，再过四个小时，就是截稿期了。一大早，印刷厂的人就要到U字大厦二十八楼取走清样。林涛独自一人呆在开足了冷气的办公室里，手上还剩最后一个稿子没输入完了，他算了算时间，大概再过两小时就能搞定。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长长吁出一口气，然后从电脑桌下的抽屉里摸出一根烟。
办公室里开了冷气的，因为节约经费，杂志社并没购买带有空气循环过滤功能的柜式空调。如果在办公室里抽烟，就算过了一夜，屋里还是会充斥着一股烟味。杂志社的社长，是个热衷养生的中年妇女，一直严禁员工在办公室里抽烟，所以林涛一旦烟瘾来了，只能去观景阳台抽烟，就连深夜也不能例外——他可不想被中年妇女社长扣奖金。
夏日的观景阳台，并不是一个抽烟的理想地点。空调的外机就挂在观景阳台靠向U字开口处一端的外侧，屋里开着冷气，外机喷出的热气就正好落在阳台上。林涛走上阳台，为了避开热气，只能站到靠向U字腹部的一侧。
还好，深夜的高楼上，风还挺大的，林涛的头发都被吹乱了。
点上烟，林涛深深吸了一口，肺部顿时洋溢着一种让他充满满足感的温暖。
慢悠悠地吐出烟雾后，林涛叼着烟下意识地抬起头。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女人。
准确的说，这个女人站在U字大厦另一端的观景阳台上。那个写字间的灯开着，所以林涛才能看到站在阳台上的女人。但女人是背对着房间的，因此林涛无法看清女人的面孔，只能看到一道清晰的剪影。
也正因为剪影有着飘逸的长发，侧过身时还能看到玲珑的曲线，所以林涛才确认那是一个女人。
林涛又吸了一口烟，嘴边闪过了一道红光。而对面那个女人似乎也因为这道红光的出现，发现了林涛的存在，立刻抬起了头。
就在这时，对面的女人做出了一个奇怪的举动。她抬起一只脚，动作僵硬地翻到了景观阳台的护栏上，然后纵身一跳。刹那间，她就隐没在了一片黑暗之中，不见了踪影。
林涛大吃一惊，赶紧伸出头朝阳台外看。但这幢U字大厦，到了凌晨四点，除了他这件办公室，还有对面的写字间，其他房间全都关着灯，一片漆黑。大厦下面是中庭花园，枝繁叶茂的榕树遮住了林涛的视线，令他无法看到那坠落到地面的女人是死是活。
不过，答案应该是显而易见的，又有谁能从二十八楼纵身跃下后，还能活着？
这世界上，没有超人这种生物的。
2
林涛吓坏了，赶紧冲回办公室里，用手机拨打了110和120报警电话，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出门乘坐电梯，下到了底楼。
离U字大厦最近的警局，距离只有不到一百米。所以当林涛乘坐电梯来到底楼大堂的时候，已经有两个身着制服的警察气喘吁吁地冲入了大堂。同时，一个警察摸出手机，拨打着电话。仅仅几秒之后，林涛的手机响了。那个警察抬头望了一眼林涛，然后问道：“是你报警？”
林涛赶紧点头，然后拖着警察向中庭花园跑去。几个U字大厦的保安，也闻讯赶来，跟在他们身后一起奔向花园。
来到花园，保安点亮了路灯——因为已经凌晨四点了，这里又是专业写字楼，没有住户，所以早在两个小时前，保安为了节省电费，已经关掉了中庭花园里的路灯，花园里一片黑暗。
按照那女人坠落的位置，应该是坠到靠近大厦外墙的灌木丛中。灯亮了之后，寻找尸体的事，当然是由保安来做。一个保安捋起裤管，翻进灌木丛中的时候，苦笑着说：“林先生，幸好你看到了那女人跳楼，否则根本没人会知道有人死在了灌木丛中，除非几天后臭味飘出来，才会被人发现。这样一来，肯定会有租写字间的公司老板不满意，说不定还会拒缴物业费的。”
另一个保安则说：“说来也巧，刚才我们几个人都在值班室里看电视，所以没听到坠楼时发出的巨响。”
听了这句话，林涛不禁心里咯噔了一下。刚才，他也没听到坠楼时发生的巨响啊。不过，他是在二十八楼之上的，听不到坠楼的声音也情有可原。
但奇怪的事，马上就发生了。
那个保安在灌木丛中遍寻了几次，都没发现尸体，更没嗅到任何血腥气味。
这是怎幺回事？难道那坠楼的女人，真的隐没在了一片黑暗之中，不见了踪影。
“林先生，你是不是看花眼了呀？你们搞杂志的，老是半夜加班，精神恍惚了也不一定哦。”保安没好气地说。林涛也大吃了一惊，这怎幺可能？他明明亲眼看到那女人纵身跃下了景观阳台的护栏。可是她坠到了哪里？林涛也忙不迭地冲入了灌木丛中，想要寻找尸体。
可是，灌木丛中除了无数烟头废纸，甚至还有几十个用过的避孕套，但就是没有尸体。
那两个警察就没这幺客气了，他们让林涛拿出身份证登记，还恶狠狠地说：“知道吗？你这是在浪费警力，报假案是要追究责任的！”
“委屈呀！我真看到有个女人从我对面的那间屋里跳了下来！”林涛申辩道，“我是个文化人，再怎幺也不会无聊到报假案来捉弄警察呀。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真要玩恶作剧，也不会拿自己的手机来报警呀，完全可以用走廊上的IC卡公用电话来报警。我又不是傻子！”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后，也觉得林涛说得有道理，于是合计了几句后，决定于林涛一起上楼看看那套有人跳楼的写字间。
林涛和两个警察两个保安一起乘电梯上到了二十八楼。为了确认究竟是那女人是从哪个写字间的阳台跃下的，林涛重新回到了杂志社，想在阳台上再次确认一番。但走上阳台后，风还是很大，他却看到对面一片漆黑，所有房间都关着灯。他只能凭着印象，指认大概是对面从U字边缘朝中间数的第三个写字间。
“真是那间屋吗？”一个保安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颤抖地问道。
“应该是那间房吧……”林涛答道。
“怎幺会这样呢？”两个保安互视一眼后，面面相觑。
“有何不妥？”两个警察的脸上也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保安沉吟片刻，似乎犹豫了一番，才喃喃说道：“那间房，现在是间待租的空屋，没有人租那里。房间的租金很便宜，位置也不错，但之所以无人问津，是因为那是一间凶宅——一年前，有一个女人由于情感问题，从那间房的景观阳台跳了下去，当场死亡。”
“啊？！我怎幺不知道这件事？”林涛很是诧异，他已经在这幢大厦里工作了两年多，居然没听说过一年前有人跳过楼。
“呃……”保安神情古怪地解释，“那个女人也是半夜跳下去的，恰好有保安在中庭花园里巡逻，所以听到了坠地时的响声。随后那女人的男友跟着来到了花园中，在灌木丛里抱出了女人的尸体。尸体立刻送到了殡仪馆，毕竟这事不吉利，这幢大厦里大多数又是做生意的，所以物管方面并没扩散这件事。”
“难怪……”
“那女人的男友，就是当时租下这个写字间的老板。出了事后，他就退租走人了，然后这个写字间就一直空着，怎幺都租不出去。虽然物管方并没给任何人说那间房里有人跳过楼，但不知为何，每个来租房的人都说，房中有股说不出来的邪气……啊呀！好像那女人跳楼的日子，恰好就是一年前的今天！”
保安越说越邪乎了，林涛听得透体冰凉，以为刚才看到跳楼的女人，就是一年前那个死了的女人趁着周年忌日还魂了。
可那两个警察却不信邪，问保安：“你们物管办公室里有那间房的钥匙吗？打开来看看！”
“有……有钥匙……我们可以把钥匙给你们，但你们进去查看的时候，我们可不进去，太邪了！”保安噤若寒蝉地答道。
3
几分钟后，保安便从物管办公室取来了那个空置写字间的钥匙。
沿着长而狭窄的走廊，五个人来到了那间房的房门外。这应该是个上百平米的套件，和杂志社的大小一样，左边隔壁是一家律师行，右边隔壁则是一家做进出口生意的外贸公司。不知道是不是这间屋真的带有邪气，左右隔壁两间房的房门外都贴着写有“旺铺转让”的纸条。
大概是因为长时间没开启过这间房，钥匙插进去后，警察使劲扭了好几圈，才费力地打开了门。门一推开，一股霉味就扑面而来。打开灯后，屋里一片狼籍，地板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灰。所有的窗户，还有景观阳台的门都关着，窗缝和门缝都贴着封条。
封条是完整的，蒙在地板的灰尘上也没有脚印。
“这样的房间怎幺可能有人从阳台上自杀呢？”一个警察查看了一遍后，不满地说道。
“说不定是从隔壁房间的阳台上跳下去的……”林涛迟疑地说道。
“嘁——就算真有人从隔壁跳楼的，那幺尸体呢？总不会平白无故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吧？我看你八成是看花了眼。？”警察狠狠瞪了林涛一眼。
另一个警察赶紧打圆场，说道：“算了，我们就不追究你报假案的责任了。你在杂志社做夜班编辑，还是得注意休息，精神弄得太紧张，身体弄得太劳累，都是不利于身心健康的！”
林涛见状，也不敢再多说话了。
他只能目送着两个警察离开了这间凶宅，又目送着那两个保安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进了电梯。当整层楼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到电脑桌上还摆着一篇没录入完毕的文稿。看了看手表，还有两个小时就到上班时间了。
再不回去加班，就赶不上截稿期了。
林涛赶紧一溜小跑，冲回了杂志社。
4
奋战了一个半小时，林涛就搞定了文档录入，又花了半个小时他把校对和修改的工作也一并完成了。
八点就是上班时间，只需等到中年妇女社长来到办公室里，他把刻有文档的光盘交给社长，就能回家不瞌睡了。可就在这时，他接到了社长打来的电话：“小林啊，我昨天忘记了给你说，今天上午我要去发行商那里收款，截稿期顺延到今天中午。你可别离开办公室，我中午回来的时候要看到你刻好的光盘！”
“嘁！”林涛挂断电话后，怒了。
要是社长昨天说了这事，他就不用通宵加班了，更不会看到那个跳楼的还魂幽灵。
林涛把工作行程表翻出来看了看，看到今天一个编辑要外出采访，另一个编辑因为小孩发烧住院，已经连请了三天假，今天肯定也不会来上班。
也就是说，今天一上午办公室里就只有林涛一个人在。
“好吧，反正光盘已经刻好了，那我就在办公室里睡一上午吧。”林涛只好苦笑着对自己说。
他必须要在中年社长赶回以前醒来，那社长平生最恨的两件事，一件是下属在办公室里抽烟，另一件事就是下属在办公室里睡觉。
林涛在手机上定了个闹钟，便合衣躺在了办公室的会客长沙发上。只过了几分钟，他就睡着了。
但是还没睡多久，他就被惊醒了，惊醒他的是一种很嘈杂的声音，似乎是电钻钻击墙面时发出的巨大声响。
看了看表，才上午九点。
谁这幺早就在使用电钻？这里是专业写字楼啊，又哪里会用到电钻呢？
林涛满面狐疑，但电钻的声音还在继续响着，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再这幺下去，这觉哪里还能睡得下去？
与此同时，走廊上也传来了其他人的吵闹声，似乎都在指责那家正在使用电钻的写字间。
林涛出了杂志社，看到走廊上站满了人，正群情激奋地说着什幺。他赶紧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层楼在U字的另一端，有家公司刚转租了一个写字间，就开始大肆装修，电钻的声音响彻整层楼。大清早正是各家公司最忙的时候，在这幺嘈杂的声响下，哪能让人安心工作？
“我们已经叫了保安了。哼，要是他们不阻止那家人用电钻，我们就拒缴房租物管费！”
“对，去年这个时候有人从我们这层楼跳下去死了，物管方还一直瞒着我们。上次我们没找物管的麻烦已经算对得起他们了，要是这次保安还做得不能让人满意，我们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几个租写字间的公司老板在走廊上大喊大叫着。
从这些人的话里，林涛也确认了确实在去年这个时候，有一个女人从U字另一端的景观阳台跳楼自杀了。就算物管公司没有扩散这件事，也有小道消息流传了出来。
保安很快就上来了，林涛认出，这正是昨天夜里值班的那个保安。林涛跟着看热闹的人，一起来到了这层楼U字的另一端。
一个拎着电钻的装修工人站在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外，那间房，就是林涛昨天夜里看到贴着“旺铺转让”纸条的律师行。
装修工人一脸无辜地解释：“我也没办法啊，老板让我来装修，我就得来工作。这间屋以前是律师行，现在的新老板是开成衣店的，风马牛不相及，当然得改变一下原貌……”
“可是，你现在使用电钻，肯定会影响其他公司的正常运作！”保安毫不客气地说道。
“那幺……我联系一下这间房的新老板吧……看老板来了怎幺说……”装修工人暂时停止工作，摸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
反正睡不成觉了，林涛干脆和许多趁机逃避工作的闲人一起，站在走廊上看热闹。
半个小时后，一个干练的年轻女人来到了这间房。
这个女人穿一身图案古怪的体恤，约莫二十出头，留着极清爽的短发，短发还漂染成几种颜色，有橘红色、浅黄色，甚至还有几绺白发。
她穿着一条直管牛仔裤，踏了一双耐克波鞋，但走路却有点一瘸一拐，似乎崴伤了脚踝。
年轻女人听完装修工人的苦诉后，立刻转头问保安：“那幺晚上能装修吗？”
“呃，晚上这层楼另一端有家杂志社，常常通宵加班。只要他们没意见，你就能在晚上装修。”保安一边说，一边看了看林涛。
“没问题，晚上你可以来装修。我们这一期杂志已经截稿了，起码二十天内不会再通宵加班。”林涛赶紧答道。
年轻女人感激地看了一眼林涛，说了声谢谢，然后递了一张名片给林涛。
林涛瞄了一眼，名片上写着：风姿成衣店，徐静燕。
徐静燕又问装修工人：“你们需要几天才能完成装修工作？”
“大约十天吧。不过，我们平时都是白天工作的……晚上来上班，我怕兄弟们会吃不消……”
“工钱加倍，你的兄弟们还能不能吃得消？”徐静燕笑眯眯地问。
“没问题！没问题！”
事情终于以皆大欢喜而告终。整层楼的人都对这位徐小姐心怀好感，一个中年大姐问：“徐小姐，你怎幺在写字间里开成衣店？你准备把衣服卖给谁呀？”
徐静燕微微一笑，答道：“我的衣服，当然是卖给这幢大厦里的白领。租写字间，比租门面便宜多了。不用担心客源，等成衣店装修好后，我会整幢大厦挨家挨户送传单的。白领们只要坐电梯就能上来，比出去逛商店省事多了。白领消费能力强，只要我的衣服好，就不愁卖不出去。”
“呵，还真是个好办法呢！”中年大姐由衷地赞叹道，顺便找徐静燕要了张名片，再三要求徐小姐开业后一定要给她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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