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语出《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班固，公元32-92年，东汉史学家）中的“陈汤传”（“郑甘陈段传”中的“陈”）。《汉书》作者在编着此篇时引用了西汉名将陈汤给汉元帝的奏疏，而这篇奏疏是陈汤担任汉朝“西域都护府副校尉”时，与校尉甘延寿（“郑甘陈段传”中的“甘”）奉命出使西域，期间主动出击，剿灭了匈奴的郅支单于的势力后，班师回朝，为避嫌忌，因此上奏皇帝，解释这次变出使任务为军事打击的原因，并得到了朝廷的认可。
根据《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中的记述，汉宣帝时（公元前81-49年），匈奴五个单于争权，其中的郅支单于崛起，兼并了其他部落，囚禁并杀死汉朝在当地的官方使者。然后向西发展，进入康居国（今新疆北部到俄属中亚），郅支单于娶康居国公主。带领康居兵和匈奴兵侵掠乌孙国，逼乌孙国逃避。郅支单于又杀死康居国贵族，架空康居王，这一带成为匈奴的势力范围。周边的阖苏、大宛等国被迫年年进贡。汉朝三次遣使过问，郅支单于仗着地理距离遥远，十分狂妄，戏弄汉使，对自己的行为诡辩，暗示汉朝若支持他取代康居王为王，这样就能太平了。
这种情况下，汉朝派“西域都护府校尉甘延寿”和“西域都护府副校尉的陈汤”以汉使身份再度出使当地，试图继续以和平手段斡旋当地局势。陈汤久在西域，对这一带的情势了解得很清楚，明白文事沟通无法达到目的，只会让郅支单于继续坐大。可是他手中没有足够的军队，便对甘延寿建议，召集汉朝屯边的士卒加上西域其他国家的兵力，直接攻击郅支单于，以军事手段解决问题。甘延寿虽然认为陈汤的建议有道理，但是不愿意冒政治风险，要上奏朝廷，走正式程序出兵。陈汤认为来不及，而且朝廷不会同意。争议间甘延寿患病，陈汤干脆自行其是，以假传圣旨的手法集中了兵力（“汤独矫制发城郭诸国兵”），并逼甘延寿参与行动。随后的军事行动很顺利，郅支单于尚未完全稳定康居国的内部势力，面对汉军的进攻，匈奴兵、康居兵一触即溃。战斗中，郅支单于被杀，汉军解救出一批被拘押的汉朝使者，还搜出之前遇害汉使的各种文件。郅支单于的妻妾、王子、亲近的贵族等都被诛杀，这是一场完胜。
虽然战胜，但是这场战争是在未获得朝廷许可的情况下，以非法手段调集武装力量私自进行的，属于严重的“政治不正确”。甘延寿和陈汤给朝廷上奏疏：“臣闻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昔有唐虞，今有强汉。匈奴呼韩邪单于已称北藩，唯郅支单于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为强汉不能臣也。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阵）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县（悬）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按照现在语境理解：“我们所知道的普世价值，就是让世界各地跟我们中国一样和谐，自古以来，早在尧为天子那个时代就做到了，直到今天强大的汉朝也是这样。北方匈奴的呼韩邪单于已经接受普世价值成为中国在北方的藩属，唯有郅支单于还在捣乱，不但不和谐，而且还在中亚这一带一路上搞动乱威胁世界和平，认为中国拿他们没办法。郅支单于用恐怖主义极端手段伤害善良的人民群众，老百姓被他给祸害惨了，这个邪恶的政权连上天都看不下去，实在不能忍。甘延寿和我陈汤决定率领正义之师，以上天的名义对这股恐怖势力进行打击，因为中央领导的英明，这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就连天气都特别好，战士们冲锋陷阵，全部歼灭了郅支单于及其恐怖暴力团伙。建议把这些暴恐分子的尸体示众给当地老百姓看，给他们出出气，同时也表明只要是反华势力，距离再远也逃避不了被消灭的下场”……
前面的大段铺垫，点明了这场战争的正义性与迫切性；中间用战胜的结果，证明和颂扬了统治者及其精英群体的伟大光荣正确，非常具有说服力；尤其最后的那句总结性口号，画龙点睛，每一个字都“散发着帝国主义范儿的霸道逻辑”……汉元帝看了奏疏必定是龙颜大悦，其实这个时代的汉朝，已经不是乃祖武帝时候那幺强势，面对西域的乱象，朝廷多主张和平解决，一挨有事，不厌其烦的一次次派使者调停。中国古代最有名的“昭君和亲”就发生在汉元帝执政期间。郅支单于祸乱地方，囚禁和杀害汉使，却不能刺激到汉朝对外用兵，较之当年汉武帝时因为买马起了争执就灭人一国的威风，显得窝囊了许多。陈汤这次假借朝廷名义私自开战的行动，是西汉晚期罕见的一次军事上的主动出击，而且擒贼擒王，干净利索。现在说打一仗能换来十年和平就是十分惊人的交换比了，而陈汤这次剿灭郅支单于的“斩首行动”对西域的震慑，为汉朝换来了两百年的边界和平（“……至今奉使外蛮者，未尝不陈郅支之诛以扬汉国之盛。夫援人之功以惧敌，弃人之身以快谗，岂不痛哉！且安不忘危，盛必虑衰，今国家素无文帝累年节俭富饶之畜，又无武帝荐延枭俊禽敌之臣，独有一陈汤耳！……”《汉书》）。一战之威，竟至如此。完全对得上“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心理暗示效果。从西汉到新朝又到东汉，新朝的王莽和东汉的光武帝刘秀都对陈汤评价极高。
因此，尽管战后朝廷中多有人对陈汤绕开中央私自开战，还在战争中侵吞财货中饱私囊的行为屡次要求汉元帝对当事人进行调查和作出处罚，但汉元帝认可陈汤此战的功劳，免罪不究还封赏有加。陈汤在汉元帝去世后被找过后账，各种争议不断，可歼灭郅支单于这一战对汉朝当时的边境稳定作用实在是太大，汉朝为这一战付出的军事成本几乎可以不计。所以陈汤最后还是善终，死后加谧“破胡壮侯”，两子亦封侯。这样的人生结局，跟陈汤那份奏疏打动了帝国高层的内心深处是分不开的。也难怪儒生出身的班固在着书立说时直接引用之，在“史学家言”的能量加持下，益发光芒四射，不仅让说这句话的人名标青史，更成为以后中华民族面对艰难困苦时的积极心理暗示，有着不可替代的爱国主义凝聚力。每到需要号召群众，搞“令民与上同意也”的社会动作，都会有人或明或暗的搬出这句煽动性极强的话来助助威、打打气，回回也都能取得极佳的社会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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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越千年，一直到今天……今年有部大片，军事元素背景的动作片，口碑甚好，票房大卖，皆因该片也用了“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句话来作为宣传点。很多人不明所以，真的去看了。故事是这幺编的：外国毒贩到中国贩毒，被警察抄了。行动中，一狙击手没压住火，打死一毒贩子。被打死的毒贩原来是黑帮老大的弟弟，这下可把人家惹火了，找了国际雇佣军来中国报复。雇佣军趁中国军事演习搞了个突然袭击，杀伤中国军人之后在后撤途中被影片主角追击，雇佣军队长在边境线上被杀，雇佣雇佣军的那个黑帮头子过来看热闹，一并玩完……编导演宣一口咬定，这就是对“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当代诠释，不少观众被愚弄后也表示佩服佩服，官方更是认为这是一部难得的主旋律佳片，大家其乐融融，制片方沾沾自喜。
好吧。当年陈汤不惜违抗中央的直接命令，私自调集军队，千里突袭实施斩首行动，交战区域远在汉朝边境之外。在境外成功地打击了外部反华势力，防止了汉朝强势国际地位的崩塌，事后面对高层压力和社会舆论，陈汤甩出这幺一句硬话来死扛过关。虽然不宣而战、矫诏抗命并且有点文过饰非，但终归名符其实。是人家先惹了汉朝（不遵守汉朝制定的国际秩序，制造武力冲突，杀害外交官），因此尽管远在天边（郅支单于控制的康居国距离汉朝西部边境数千里），也要打过去给天下一个交代。敌衅在先，远在天边，千里奔袭，马到成功。这才是“犯强汉者，最远必诛”的完整逻辑。而那部扛着这句话作大旗的电影，可完全不是这幺回子事。是我们把别人惹了（国内执法杀了境外黑帮人物），人家不怕远过来诛我们（国际雇佣军深入中国境内发动攻击），好在我们居主场天时地利人和，不至于像郅支单于那样被人砍了脑袋，还追到边境线上对着外国民间武装耍了一手拼（Pi）枪。这叫啥逻辑，往好里说是“关门打狗”，但看起来更像是“耗子扛枪窝里横”嘛——好一个中国文艺界，把“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高大上概念污糟滥用到这个份上，真是令人惨不忍睹，怒由心生。
自新中国以来，奉行的是和平外交政策，不主动生事，能贸易解决就贸易，能政治解决就政治，总之尽量不提兵事，不用武力威胁。和西汉后期，汉武帝《轮台罪己诏》之后的外交事务状态有类似的地方。尽管如此，仍然进行了抗美援朝，抗美援越两场在境外的大规模战争和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珍宝岛保卫战、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等一系列边境卫国战争，以及无数次地和侵犯我领空、领海的外敌之间的各种对抗；而且基于国家海外利益考量，一样也出境执法，比如在海地的维和警察行动，在金三角抓捕杀害我同胞的罪犯回国审判等等。也就是说，想套用陈汤这句名言来扩大影响力的话，有的是逻辑内涵上高度一致的真实事件，拿来做电影故事的脚本根本不缺元素。而中国文艺工作者却编了那幺一个七扭八歪的故事来糟践概念。
以前我说过，中国文艺的根本短板是整个文艺界从业者的科学认知严重滞后于中国和世界科技进步的矛盾，以及“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是个伪命题。现在看来，中国文艺工作者已经从同科学精神脱节勇猛精进到数典忘祖的程度了，把“耗子扛枪窝里横”的逻辑夹带到“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强势概念中，打造出一个不伦不类的文艺制成品，居然也能赚个钵盆满贯，收获如潮好评，天知道这算不算历史虚无主义的又一次胜利。我承认对这事耿耿于怀，尽管过去了这幺长时间，还是觉得一忍再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民族复兴、文化振兴的调门喊的很高，可眼下的中国社会做好回归强势主体的心理准备了幺？文宣铺垫跟上形势了幺？中国的文艺工作者够水准为新中国摇旗呐喊幺？个人以为并不乐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口号振奋易，落到实处难。以中国文艺界整体水平之低下，受众的懵懂不堪，正好形成了一个生态循环；低水平的文艺培养出一批低水平的观众，低水平的观众又从市场角度扯住了文艺发展的后腿，一个互相扶持又互相制约的僵局，颇有积弊难返的沉重感……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凡事总得朝前看，无论之前文艺界给新中国抹了多少黑，扯了多少中国发展的后腿，我们还是愿意本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态度来个既往不咎，希望中国文艺工作者能放低心态，从文化扫盲开始做起，学习点历史、科学知识，不要在编剧时再犯概念上张冠李戴的错误，作为观众就这幺点小小的要求，应该不是很难办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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