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平：母亲的味道
我最喜欢吃母亲做的山芋玉米糊。熬得好的山芋玉米糊吃起来妥贴爽口,山芋的甜味和玉米的香味渗到一起简直是人世间不可多得的美味，要是再有点辣子或咸莱,吃起来就不啻是一种享受了。倘若让我放大肚皮去吃，我一顿能吃三大海碗山芋玉米糊,但母亲总是只让我吃饱为止,决不让我贪嘴多吃，为此,我从来就没有吃酣畅过。
有一次,我已经吃饱,但嘴里还想吃，又不敢再到灶间去盛,就哄我的三弟,要他把自己碗里的山芋玉米糊让给我,但他就是不让,气得我一巴掌下去,把他的脸打得肿了三天，母亲为此罚我三天不准吃山芋玉米糊,害得我一到开饭的时间,就流口水,吸鼻子,恨不得把山芋玉米糊所有的香气都吸到自己的肚子去。山芋玉米糊不仅吃起来满口生津,令人嘴馋，而且暖身子养身体。春寒料峭,一碗山芋玉米糊下肚,保准四肢血脉喷张,如沐三月娇阳,如饮陈年醇酒。我常常端一碗山芋玉米糊,到屋后的小树林子里去吃,吃着吃着就吃出一种春暖,仿佛只一顿饭功夫,树就绿了,花就开了。
我老家在棉区,生产队那会，以种棉为主,附带种些五谷杂粮,最常见的是小麦山芋和玉米,收成有限,但免强能够补充回销粮的不足。平常人家,如果精打细算一些,年保年还过得去,虽没有盈余,但饿肚皮也就不至于。
我们家八九张嘴,就父亲一个壮劳力,挣的工分少,年年超支,常有买不起回销粮的时候,家里的日子过得自然紧巴些,但日子无论怎么紧巴,过匀了也还能对付。母亲有她自己的一套分配一年口粮的法子,竟把本来紧巴的日子,过得消停滋润,把一大堆儿女喂得胖胖大大。虽说口粮紧张,也不是天天月月如此,春夏秋冬四季,夏秋冬三季就宽裕些,一季有一季成熟的作物,其中不乏一些可充作口粮的。最不好过的是春季,青黄不接,俗称“荒春”。我们生产队三十六户人家,每年几乎有半数人家要闹春荒,而我们家却不曾闹过。相反,荒春时节,我们家的日子反而过得比平时滋润,每天都有一顿山芋玉米糊吃。
山芋和玉米刚收获那会,我们家分到的新鲜山芋和玉米,除一小部分被母亲做成熟食,让我们尝一两回鲜之外，其余的都被母亲宝贝似的珍藏起来：玉米封在坛里,山芋窖在地下,任凭我们怎么求她,她都再不肯做给我们吃。我们家的餐桌上还和平时一样，并不因为新收获的山芋和玉米而多一点什么。看见别人家又是煮山芋,又是玉米糊,我们羡慕的同时就不免对母亲生一份怨恨。于是,我们就常吵着要煮山芋吃,要玉米糊吃,母亲被我们吵得没有办法,就说，煮山芋吃了胀气,玉米糊吃着寡淡,都不养人,到春上,我给你们做山芋玉米糊吃,保准让你们吃个够。
到了来年春上,我们家天天美美地吃着山芋玉米糊,而有的人家却在闹春荒哩。于是我们理解了母亲，觉得这山芋玉米糊胜过世间所有的美食。
许多年以后，我还时常在睡梦里闻到山芋玉米糊的醇香。有时候，实在忍受不住这种醇香的诱惑了，我也会寻遍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的大小菜市场，买来一些山芋和玉米粉，做一两顿山芋玉米糊吃，但自己做的山芋玉米糊总是没有母亲做的可口。或许并不是我的厨艺不如母亲，而是我的吃惯鸡鸭鱼肉的嘴再也嚼不出童年的滋味，我的被滚滚红尘堵塞的鼻子再也闻不到乡土的气息。
本文选自《人生没有草稿》
林清平著
西苑出版社，2016-1-1
因是你种，果必你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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