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云”妙艺堪酬唱，何须低眉颂清高。
——闲论德云社相声之雅俗
绿烟堂主人
近一段日子，集中欣赏了德云社百十段不同时期的相声作品（以郭德纲相声居多，包括他早期与王月波合作的一些作品及单口相声）。听其语言，观其表演，我个人感受，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可以接受，余下百分之零点一权且持一保留态度（与雅俗无关）。
或许，关于德云社的各种争论永远也不会停止，因为德云社的存在不是昙花一现，也不是有无两可。我窃以为，德云社的全部价值，就在于它不仅把传统相声坚持说到底，还在于它打破了那些虚伪的“高雅”对艺术的垄断，并且，很好的诠释了艺术的“人性”和“传统艺术”的真实性。
所谓“人性”，不单单指品性，而是涵盖人心由衷的七情六欲，是真性格、真情愫。真实的人性是没有假正经，没有伪清高的。而何谓“传统艺术”，我个人理解，只有产生于旧时代（先秦以来至民国初期）的已然成熟的艺术才能冠以“传统”之名。既然产生于旧时代，而今便不能将传统艺术一概归纳于一种审美标准中或捧或杀。
中国的传统艺术门类繁多，其产生的根源不同，就意味着它们各自原生的状态大不相同。但所有的传统艺术都不是存在于绝对的“雅”与“俗”两极。
元杂剧，出了《感天动地窦娥冤》、《赵氏孤儿》、《西厢记》、《洞庭湖柳毅传书》这样的传世名剧，更使得如关汉卿、马致远、王实甫、肖仲贤这样的戏剧大家百代留名。元杂剧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古典戏剧的一代“祖宗”，可是，其最初的演员却主要都是由歌妓担任（也有少数专业演员出演）。她们以“卑贱”之身演绎着当时在世界上也算是最顶级的戏剧艺术，面对着文人士子唱颂着雅致的词句。你能因此就说元杂剧有着一段“不光彩”的历史吗！你能因此就降低元杂剧的伟大吗！若论“雅剧”，莫过于昆剧，当时被称为“雅音”，受众俱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昆剧中最杰出的作品当属《牡丹亭》，即便在今日也是戏曲舞台上常演之剧目，而其中以《惊梦》为最多演的一折。可是如此雅致的艺术也不曾压抑至情人性的流露，还直白的表现了出来。杜丽娘与柳梦梅于梦中甫一见面便因两情相悦在湖山石边巫山云雨起来，难道你因此就斥责这是“诲淫诲盗”吗！如今有多少个版本的《牡丹亭》在不断地上演着，你见过哪个版本把这一折删掉了的！很多高雅晚会还特意把《山桃花》一段唱单独挑出来作为一个节目表演，可你听见谁说不许唱“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搵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这几句了！这可是高雅艺术哦！又比如古琴，一样的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高雅艺术，但那七弦上流淌的其实都是至真至扑的人性、人情，并无什么玄虚之弄。放眼世界，如西洋歌剧、交响乐这般高雅艺术，难道它们歌唱的不是凡人的情怀吗！难道它们演绎的不是尘俗的欢喜和忧伤吗！歌剧《茶花女》是世界最经典、最卖座的歌剧作品，但《茶花女》的女主角却是个交际花，你们谁听见说这部歌剧低俗了！我们不仅在高雅晚能时常听见其中的《饮酒歌》，我们国家还自己排演呢，你听见谁斥责这是三观不正啊！芭蕾舞也是世界性的高雅艺术，可是女演员都穿着那超短超撑开的裙子，那就是人家的传统艺术。不知那些骂德云社相声低俗的人是一样大骂芭蕾舞有伤风化呢，还是看芭蕾舞正看得很欢脱呢？再回来说我们戏曲中的《玉堂春》、《桃花扇》、《杜十娘》这些剧目是否都该去芜掉？这些也都是传统艺术啊，常常上演啊，是高雅还是低俗呢？
可见，雅的艺术并非是一座空中楼阁，它于古今中外食的都是尘俗人间的烟火，只是有些人过于拔高了它。若要一味追求高雅，除非根本断绝人的世俗生活，无欲无求，梅妻鹤子，寡淡一生。这还有人味儿么！
要说俗，因为我们的传统艺术大多都是产生于平民百姓中，甚至是出自社会底层，所以它不能免俗。比如，应该算是评书前身的“说书”，就是从唐朝起于勾栏瓦肆这些世俗场所中形成并逐渐成为一种大众娱乐的，但你也不能就说这种艺术低俗啊。
而说起相声，它最初就是一种靠口技吃饭的玩意儿，北京称之为“平地抠饼”，可见其从艺者以此为生是多么的艰难，也可见说相声需要巧妙的技术。旧时，活跃于天桥的各类表演形式，除了相声外，还有唱单弦、唱硬书、唱马头调、打十不闲、打莲花落、唱大鼓书、唱秧歌、拉大片、唱太平歌词、耍中幡、赛活驴、变戏法，还有耍各种动物的，等等，这就是传统的东西，表演者就是江湖艺人（现在叫民间艺人）。这些玩意儿中间也有比较雅致的，但大多数的说白唱词道的就是老百姓最熟悉的内容，表现的就是百姓每天过的日子，那就是俗啊！说白了，就是俗人演俗玩意儿给俗人看，前者混个饭辙，后者图个乐子。但无论在当时还是在眼下，你都不能把“俗”一巴掌打成“低俗”，你也不应该把对人性的客观演绎一棍子都打成“三观不正”。
比如相声（即“像声”），最初就是口技，学动物叫什么的。然后有语言、形体的模仿，像学两口子吵架，学生活中能见到的各种情状，不必当真。也有现编现演的，但说到底就是模仿秀，逗观众一乐，纵然语言及肢体表现夸张一些，也完全不用较真的。所以，以主观武断去干涉艺术的客观反映，是非常狭隘的思维。而有些人自命清高，自认为有格调有品位，总觉得舞台上必须得一本正经，言谈举止都要经过漂白了才行，这就太荒谬了。
我个人认为，德云社表演的相声应该说是回归到了传统相声艺术的真实状态：像。像，即相似。求得“相似”的手段便是模仿，不论是讲传统段子，还是创作新段子，都是与现实相似，像而已。雅像雅，俗像俗。
雅与俗，在传统艺术中，既可能体现于形式上，也可能是表现在内容里，或者二者皆存。比如昆剧，词曲优美，内容多为才子佳人事，是雅艺的典范；而那些江湖艺人，自身文化有限，只能说几句俚语村言或卖卖力气，混口饭吃，这就是俗艺的示例。要论俗，我们的很多传统艺术都可能被毁掉；要论雅，传统艺术才真正蕴涵着中华文明的大美：多姿、多彩、多情！有容乃大，宽和方有大美大善大气！眼界小、心胸窄、才能少者，总是护一己之短，杀万家之长，如此，怎会有人去捧你的场。
然而，雅与俗并不完全是两个绝对的极端。俗也不等于低俗，雅也不是全由典故文言堆砌所成，那么这二者的结合中就可以产生出一种能够使人们普遍接受的艺术。而相声便是最好的范例。且只有走传统路子的相声表演才堪称是雅俗共赏的典型。
如何是高雅？
高雅是一种修养（郭德纲先生也有此语）。若要说相声是一门俗艺，其艺人却未必真俗。相声前辈中的前辈“穷不怕”朱绍文先生，能书法能作文，擅长太平歌词和京剧，绝非白丁一枚。今日之郭德纲先生，听其嘴里，看其身上，读其书文，就知道他有真本事。如此，方能撑得起传统相声这门艺术。其实，相声所讲究的说、学、逗、唱四门功课，样样都是演员的修养。所谓“功夫在诗外”，你光是嘴上干净、身上利索，你肚子里的货太少，哪门功课你都不能毕业。何况，每门功课还需要活学活用，能够适应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代，这更是要求演员不仅基本功扎实，还得有见识、有学养。所以，一个优秀的相声演员，特别是善演传统相声的演员，一定是内秀的。而且，相声和其它艺术形式还有个很大不同，就是它的文本不像戏曲或是鼓曲的比较统一、固定，而是大的框架不变，但具体内容会有很多的随机性。这就看演员临场发挥的能力，也就足以见证他肚子里能有多少货。修养差的演员只能照着事先对好的词“念”，有能耐的演员就是在台上和你聊天、唠嗑，非常随和地把你领入相声的世界，那种感觉美妙极了。比如你看郭先生的的表演就是如此，你就是他的哥们姐们，咱们聊个天再嗨嗨皮皮一下，大家同乐。其实，相声的“说”绝不是说教，而是述说的修养；相声的“学”是学识的修养；相声的“逗”是幽默的修养；相声的“唱”是优美的修养。传统相声可以说是集这四种修养于大成的艺术，而在德云社的传统相声表演中我们完全可以感受到这一点。
高雅是一种规矩、严谨、真诚的高端态度和文化的质地。德云社所呈现的相声艺术是高雅的。一袭长衫、一方桌台、一柄折扇，传统的三件套使得舞台上能够形成一种端庄大气的台风，而说、学、逗、唱间所展现出的嘴里的活儿和身上的活儿，无一不传递出相声这门艺术所蕴涵的丰富的文化信息。很多时候，听他们一段相声就如同听了一堂传统知识课一般令人受益匪浅。比如一些贯口、文哏、柳活曲目就很有知识性。再有相声的本门唱太平歌词也不乏雅致之作。而所学各个剧种和曲种，这些本身不也是高雅艺术吗！而这种蕴涵的知识也促进了演员的修养。或许，相声是戏曲曲艺中最具有文化份量的，甚至，全世界都很难找到第二种如此全息式的艺术（个人观点）。这就是传统相声的独特魅力所在。
高雅也是一种忠于职守的高贵德操，是一股百折不屈的精气神。我最敬佩的是那些于艰难困厄中依然坚持着艺术传承的民间艺术家，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才使得我们的传统艺术还能存在着。所以，我由衷地敬重如郭德纲先生者，提倡相声回归剧场，抢救传统曲目，广授生徒，这些难道不是忠于职守的高贵德操吗！
当然，德云社的相声也是俗的。是个人都能听的懂，因为说的是人话，演的是人事，其间人性的存在都不假以虚伪的掩饰。郭德纲先生说过一句话：“俗，是一种渗透。”这话精辟！倘若全靠着高大上，我们的传统艺术没有几样能传到今天。只有以最客观、最世俗、最虔诚的体察和表现，才可能像那么一回事儿。也只有这样的相声作品，才能够品咂出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才能够真实反映出人性的复杂。也只有这样的相声作品才能够渗透人心，引起共鸣。但是，相声是语言的艺术，它说得再像、再俗，也是抽象的俗，而绝非不堪入目入耳的低俗！一段相声说完，演员依旧衣衫齐整规规矩矩的在台上，较之那些上来就啃就脱就睡的影视剧，这里也太文雅了啊！有些人说德云社的相声低俗，那台下上千观众是不是也很低俗啊？你把观众当什么人看待了？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些内心龌龊、黑暗、有鬼者，自然连这种模仿型的不可当真的艺术都不能承受。
写到此，应该好好感谢那些身处民间的艺术家们，是他们的才能，是他们的坚持，是他们的真诚，才能够在这纷扰的境况中竭力保留住传统艺术的生命。就算他们俗，也俗得高贵！
二零一六年是不一样的一年，“德云社”已然二十华诞了。坚持到今日，遐迩有知音，实属不易。但愿它能坚守百世，但愿它保全住传统相声艺术独立的魂魄！
正是：说学逗唱好功夫，喜怒哀乐真性情。
丙申年正月初五于蜀中绿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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