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即将春分的午后，张春丽坐在办公桌前，深蓝色毛衣上的白色花朵似乎要飞起来。房间里弥漫着红茶的味道，柔和的女人气息与桌子上厚厚的刑事案件卷宗安静地待在一起。刚与柔，似在那一刻找到了某种默契的和谐。
张春丽是山东省人民检察院侦查监督处办案组组长。侦查监督部门的主要职责，是审查逮捕、刑事立案监督和侦查活动监督。很抽象是么？其实这些专业的词汇可以转换成非常通俗的语言，比如：接手侦查机关移送的案件材料，审查犯罪嫌疑人是否应当予以逮捕。简单说，这是检察机关监督刑事诉讼活动的第一道关口。
“春丽，你办过印象特别深刻的案子吗？”我问。她笑了笑，慢慢儿打开了话匣子。
那是2006年5月的一个深夜，葛世德家的狗突然狂吠起来。他起身到院里，看见一个身影正翻墙准备逃。他抄起家伙冲出院门，那人已经消失在夜色中。正打算追，家里传来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十九岁的女儿小菲被强暴了，她卧室的门开着，衣冠不整，智障女儿茫然无措的眼神和瑟瑟发抖的瘦弱身躯，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他决定报警。
那时，张春丽才二十六岁。她坐在泰安市高新区人民检察院四楼办公室里，桌上摊着这一涉嫌强奸案的卷宗。2006年，高新区检察院坐落在泰安市的偏远郊区，四周全是荒地，一栋区里的联合办公小楼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但公平与正义的力量正是在这里得以伸张和传递。葛世德报警后，很快，嫌疑人归案。此人竟是与葛家一墙之隔的邻居——二十八岁的邱明。最初，他对自己的做法供认不讳，但很快出现了反复。
根据法律规定，检察机关的审查逮捕办案期限只有七天时间。无论多么复杂的案子，从接手到作出是否逮捕的决定，检察官只能在这短短七天内作出判断。一开始，对于邱明涉嫌强奸一案，张春丽认为七天从容有余。第一天，她认真审阅了卷宗，并作出详细的讯问提纲。第二天，她到看守所提审邱明。嫌疑人供述的作案时间、地点以及细节的描述，与案发地点勘验笔录、被害人陈述高度吻合。她的第一反应，这不是一个难办的案子。
但是，接下来的供述出乎意料。邱明说自己并没有强奸小菲，而是“女孩儿主动、自愿的”。认定犯罪的证据出现了一对一的尴尬局面，对案件的事实认定陷入僵局。
第三天，张春丽决定去小菲家取证。车在村里一个略显破败的院子前停了下来。葛世德夫妻住在东厢房，小菲独自住在西厢房。迈进这个院落，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感袭来，二十六岁的张春丽几乎不能呼吸。小菲独自在房间里，拒绝见任何人。她很美，很瘦，眼睛里全是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她的母亲依旧声嘶力竭地哭着，葛世德一下子老了，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已经被愤怒充斥了心灵，他的眼里全是仇恨。
而此时的小菲，神情呆滞，面色苍白，身体极度衰弱。由于家境贫寒，小菲一直穿父亲穿剩的衣服，宽大的服装遮掩了她已有七个月身孕的现实。引产手术是母亲带她去一家私人诊所偷偷地做的，不仅医疗条件极差，且没有留存任何证据。而一墙之隔的邱家门头高大、瓦房气派，这一切彰显着邱家的富裕。看着这一切，张春丽觉得自己那样无力。
张春丽：觉得明明犯罪嫌疑人就在身边，但是因为证据等原因你没法将他治罪，那种感觉非常难受。
第四天，张春丽向公安机关提出进一步补充证据的要求。回想提审犯罪嫌疑人时的一幕一幕，邱明的一句话跳进脑海，他说：“跟女孩儿发生关系的第二天以及在被害人父母大闹之后，曾两次跟妻子和母亲承认跟女孩儿发生关系。”如果能取到犯罪嫌疑人妻子和母亲的证言，对认定案件事实将起到关键作用。要求补证时，她把这个想法与公安机关进行了沟通，并期冀案件就此出现转机。
第五天，在等待公安机关补充侦查证据的焦灼中，她接待了一次又一次前来打听进展的葛世德，并在夜里加班起草该案的案件汇报材料。但就在第六天下午，当地公安机关打电话告诉她，几次三番去邱家都遭遇强力干扰，案件毫无进展，只能就此放弃。
张春丽：公安机关找了他们三五次，直接就被赶出来了。根本就没法进门，更别说记材料了。脏水往外泼，不让进门，特别激动。村支书做了半天工作，也不行。
明天就是第七天。
只剩最后一天了。
小菲无助的眼神箭一样刺透张春丽的心灵。她不能允许案件就此放弃。从选择做检察官的那一天起，她就决定做一名守护正义的精灵。她决定亲自到邱家一试——虽然她知道，让一位母亲指证自己的儿子、一个妻子指证自己的丈夫犯罪，何其艰难。
依然是那几间熟悉的大瓦房。不同的是，这一次，一度紧闭的院门敞开着，这让张春丽窃喜。邱明的母亲不在，年轻的妻子正在院子里剥玉米，三岁的小女儿快乐地钻来钻去，丝毫不惧怕向她走来的这个面目和善的年轻女孩。
“大姐，您自己在家吗？”张春丽蹲下，一边儿帮着剥玉米，一边儿小心地问着。
邱妻不发一言，目光冰冷。
“孩子快三岁了吧？”张春丽继续问着。
张春丽：我说，大姐，你看咱们都是女人，如果是你的孩子遭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你会是怎样的心情？我说我去看了，那个小女孩特别可怜，尤其是流了产之后，精神状态特别不好，脸蜡黄蜡黄的。如果是咱的孩子或者姊妹发生这样的事情，肯定心里难受。她这个情绪就慢慢软化下来了。我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
邱妻的态度终于软了下来。
张春丽：结果邱妻说，他确实向她承认过这件事情。因为当天他凌晨三四点钟才回来，家里的狗一直在叫。他瞒不过去了，只好承认。后来被害人家里来闹的时候，他也跟他母亲承认过这件事。
以女人的柔和介入案件，往往会有不一样的结果。笔录终于有了突破。邱妻指认，邱明在案发后曾向她承认，自己在明知小菲是弱智、精神不正常的情况下，以欺骗、引诱的方式，与小菲发生性关系。
一天后，经检察长批准，张春丽就邱明涉嫌强奸一案郑重地出具了批准逮捕决定书。后来，邱明因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记者：你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把这个案子的证据挖掘出来？
张春丽：可能跟我的职业习惯有关。引导侦查就是我们的职责，如果说能够通过我们引导侦查的工作把犯罪事实固定下来，这是一个基本的指责。另外，让每一起案件中的不管是嫌疑人也好，还是被害人也好，都能够通过案件的办理得到公正的处理或对待——从内心深处来讲，我觉得这种公正性应该是每一个办案人员或者说是司法从业人员应该秉持的一种理念。
让张春丽欣慰的并不止于此。邱家赔偿了远高于葛家要求的民事赔偿。由于两家本就关系不错，一段时间后，两家又恢复了走动。
“豹的速度”，张春丽笑着说，“七天，这对我们来说，真的是一个考验。此外，我们还要练就一双‘鹰的眼睛’，能够在侦查初期证据尚不充分的情况下，于短暂的审查逮捕期限内，通过对侦查机关移送的证据材料进行审查、讯问犯罪嫌疑人、复核证据等，对案件事实作出准确判断和认定，是侦查监督人员必须具备的核心业务能力。”
岁月如梭。十年后，张春丽已离开家乡泰安，到山东省人民检察院侦查监督处工作。这期间，她被评为“全国侦查监督十佳办案人”，并成为全国检察机关侦查监督人才库首批入选人员。现在，站在更高的平台上，她有更多的力量，去捍卫法律的尊严。
张春丽：省一级检察院的侦查监督处还有一个重要职能是对下级院的相关业务进行指导。在省院这六七年里，我觉得对全省案件情况的发展、走向，以及对全省案件质量的引导和指导，这些方面我投入了很大的精力。我感觉现在的我与过去的我相比，这是最重要的。
追逐梦想的女孩，是最美的。春丽以生命中最华丽的姿态，盛开在泉城这个生机勃勃的春天。
（注：为保障当事人权益，除主人公外，文中其他角色皆为化名）
本期链接：《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八十九条：
公安机关对被拘留的人，认为需要逮捕的，应当在拘留后的三日以内，提请人民检察院审查批准。在特殊情况下，提请审查批准的时间可以延长一日至四日。
对于流窜作案、多次作案、结伙作案的重大嫌疑分子，提请审查批准的时间可以延长至三十日。
人民检察院应当自接到公安机关提请批准逮捕书后的七日以内，作出批准逮捕或者不批准逮捕的决定。人民检察院不批准逮捕的，公安机关应当在接到通知后立即释放，并且将执行情况及时通知人民检察院。对于需要继续侦查，并且符合取保候审、监视居住条件的，依法取保候审或者监视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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