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两月时日将过，酷暑的天气也微微变得沉淀下来，添了几分秋日的温凉，气温倒也适宜。
一大早的储秀宫那边就说主子身体不舒爽，派人过来传太医。金珉锡刚刚到职一口茶没歇，马上提了药箱子去了储秀宫，心底苦笑道大概是好事将近。
他跟着小太监走过长长的宫墙，疾步行至储秀宫外面，正巧碰上皇帝的轿撵落下。鹿晗下了朝听人禀报就过来了，没想正巧碰到金珉锡。
金珉锡俯身跪下，磕头：“臣给皇上请安。”
鹿晗想要去手扶他，但知不合规矩。多日不见，那官服下的身子竟是瘦弱了些，看得鹿晗阵阵心疼。
“快起来罢，跟朕进去。”
金珉锡规矩地低着头站起来，退到鹿晗身后保持着距离跟进去。鹿晗心里忍不住地叹气。
静常在倒也是个端庄柔美的女子，略通琴技娴静知礼，鹿晗跟她处久了倒也觉得几分舒适，生出几分真关心来。此时女子面色苍白地窝靠在床上，想要起身行礼。
“罢了罢了，别动。”鹿晗几步快走过去抓住她的手，抚摸了两下关切道，“好好的怎幺不舒服了？”
金珉锡进门就安静地立在一旁，不去看帝妃二人，听到鹿晗关心的声音，心里一阵一阵地刺痛不已。他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告诉自己大局为重。
“近来有些食欲不振而已，不是大事。皇上还穿着朝服，想必是刚下了朝，还要劳累跑来储秀宫，臣妾甚是惶恐。”静常在体贴地笑着，沉稳地答道。
“不妨，让金太医帮你诊脉。”
“是。”金珉锡应了一声走上前去，跪在鹿晗的脚边。鹿晗立时放开静常在的手，眼睛看着低头打开药箱的人的头顶，眉头紧锁着。
金珉锡感觉得到鹿晗的视线，他知道鹿晗想说的话，他全都明白。可他现在不想看到鹿晗那双熟悉的眼睛。
给静常在的手腕上搭上丝巾，金珉锡按上指尖细细诊脉。而后他心里叹了口气，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他抬起头硬撑着笑了出来，伏在地上叩首，用欣喜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道：“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娘娘是有喜了。”
“当真？！”女子的声音颤抖着，再也无法掩盖住的激动和喜悦，她喜极而泣，抓住了鹿晗的手晃着，“皇，皇上……莺儿，莺儿有您的孩子了……”
“是啊，莺儿。”鹿晗强笑起来说着，把女子抱进怀里拍着她的后背。
金珉锡安静地跪在下面专心地看着地上石砖的接缝。他的心不是草木，无法做到无动于衷。他曾因为皇后的一碗汤而在鹿晗面前无所顾忌地吃味，而此时鹿晗就在他眼前抱着别的女人，他的心被刺着，眼眶也热了起来。可他什幺都不能做，因为他也是个骄傲的男人，有着所有男人都有的自尊与坚持。
他继而叩首道：“娘娘体性偏寒，有孕更需保养。请皇上容臣去写保胎的方子，调理娘娘的身体。”
“静常在平日的平安脉都是你请的，现在她有了身孕，朕全权交给你保养这胎，你……你可能做到？”鹿晗问道，最后的语音几不可查的颤抖。
金珉锡苦笑一下，把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臣，必当竭尽一身医术，保娘娘无虞。”
金珉锡忘了自己是怎幺起身走出储秀宫的。外面天光大亮日头正高，他猛地被晃了一下眼睛，晕眩地失去了重心。
一双手马上过来扶住了他的手臂，金珉锡带着期望转过头去看，却只看到了低垂着的红色官帽。
“哎哟，大人可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林世生扶了金珉锡走下台阶才放手，弯着身子说道，倒是带了真切的关心和担忧的语气。
“呵，我的身体我知道，不打紧。”金珉锡笑着说道，唇色却是吓人的发白。他站在明烈的日光中身子一阵阵发冷。
“皇上要我出来送大人，他知大人心里不痛快，但容奴才多嘴，皇上这几日也是茶饭不思精神不济，也没有比大人轻松到哪儿去。”
金珉锡慢慢走着，点头：“我知道。”
走了一段路，金珉锡才说：“我给皇上开个方子调理下脾胃，公公还劝他放宽心，万病皆由心起，由心无。”这句话自己虽深知，奉劝了鹿晗，自己却也是做不到。
林世生喜出望外，这几日金太医避着不见皇上，害得他也天天提心吊胆地伺候着：“那，金太医可要去看看皇上？”
金珉锡苦笑着摇头：“告诉皇上，我现在集中精力养着娘娘的胎，恕臣无有精力觐见。”
静常在有喜的消息当日便疯传至各宫，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宫妃嫔上门送礼，妹妹长姐姐短的热闹了整整一日。午后皇上便传旨下来，进静常在为静嫔，还顺便进了他哥哥崔明哲的军衔和职位。这只是个契机，皇上的势力要渐渐开始动起来了。
一个月后，工部尚书甄治平因受贿以及挪用公款一案东窗事发，朝野上下众臣弹劾，鹿晗以雷霆之势查明此案，撤了甄治平之职杀之，受到牵连的大小官员均处于严惩。原是齐王掌控势力的工部来了个大换血，鹿晗已经牢牢收回了工部之权。齐王震怒，在朝堂与鹿晗对峙抗衡，被言官上书斥责目无天威，以下犯上。鹿晗当时脸色不好，摆摆手没有和齐王计较。当夜该言官便被行刺杀死在回府的路上，继而龙颜大怒。
谁都看得出来，现在朝堂形势危急，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硝烟味道，两派抗衡一触即发。鹿晗越发阴沉起来，几天不露一丝笑颜，常是一个人批折子到深夜，然后躺在床上头疼欲裂辗转难眠。
金珉锡发了书信要沈伯章快点还朝。现在自己保着静嫔的胎，正是三个月不到还未安定的时候，静嫔头胎孕吐反应异常，若只是如此这些金珉锡还应付得来，只是现在盯着这胎的人太多，难保有人明里暗地地下黑手，所以和静嫔有关的事情金珉锡事必躬亲，饮食用药甚至穿戴衣物定要件件经过自己的手才肯放心。加之鹿晗头疼发作，精神紧张导致了失眠多梦，金珉锡时常半夜里往养心殿跑，整个人比孕吐中的静嫔瘦的还快。
鹿晗也只有在金珉锡在身边的时候才能得一时安歇，但他又心疼金珉锡这般劳累奔波，整张脸都小下去一圈，下巴越发尖细起来。天气渐渐转入深秋，他的体温时常低于常人，手脚冰冷的，让鹿晗心疼不已。
“郑之克那边也是有所蠢动，我们必得截得他和齐王来往的书信，坐实他们企图谋逆之罪。”鹿晗捏着金珉锡的手，扣紧他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放在手心里来回摩擦着，“珉锡真的辛苦你了。”
“你也很辛苦啊。”金珉锡一见他就忘了心里的别扭疙瘩，同样心疼鹿晗。他伸手摸摸鹿晗的黑眼圈，“我再撑着，等老师回来就行了，你还要劳累到何时啊？”
鹿晗笑起来抱着他：“看着你我就好像还能回到在凌云峰的日子。珉锡啊我有时想，当初带你回京是否是错了。”
金珉锡也不是没想过，如果那时候他们没有一起回京，而是走了相反的道路，现在会是怎幺样的境地。但他不允许自己做这样的假想，因为他觉得……这样太可怜了，自己也好，鹿晗也罢。
“齐王鹿桓，生性狠辣，为人善妒阴险，嗜权嗜财，爱好奢华。鹿晗，若他为天下之主，只怕民不聊生，生灵涂炭。”金珉锡叹口气坚定地说，“总之你不能输，我也绝不会让你输。”
温柔坚韧而强大的金珉锡，是鹿晗最爱的那个样子。鹿晗抱紧他说不出话来。
可是如果得到了天下而失去你，我要怎幺活呢？
饶是金珉锡再怎幺小心，百密总有一疏。
三个月过后，静嫔的胎像已逐渐稳定了，师父也捎信回来说三日之内必能进京，金珉锡这才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今日是皇后生辰，皇上和宫内各宫妃嫔、已经进宫来的皇亲们共同小聚庆祝，设了一个小规模的家宴。金珉锡也跟了去，只是不能进内殿，只在外面候着，检查静嫔的饮食。
在外面的小屋里等着传膳，寒凉的夜风透过窗缝儿吹进来，金珉锡打了个喷嚏，而后咳嗽了一阵子，喝茶也压不住，一张小脸都红了。
“大人这可是染了风寒？”碰巧成祁也在外候着，便关心地问了一句。
“咳咳咳，不碍的……咳咳……”金珉锡喝着茶努力压制着，“我也吃着药呢，咳咳……”
“都说医者医人难医己，大人多注意休息才好，不可过多劳累。”成祁倒是真诚地奉劝了两句。
其实比起鹿晗的不信任，作为同僚的金珉锡看来，成祁倒却也不像是个心肠歹毒的人。
“多谢成大人。”
寒暄了一会儿，御膳便上来了，金珉锡验过静嫔那份，并无异常。只是自己先前压抑的咳嗽又上来，金珉锡捂住口鼻忙挥手命人退开，扶着桌角咳个不停。
“金大人…”成祁倒是担心起来。
金珉锡摆摆手，从怀里掏出自己制的甘草蜂蜜丸吞下，又喝了半天水，笑起来：“真是，沈大人再不回来，我都不敢看静嫔娘娘的饮食了，怕是自己风寒传染过去……”
话未说完，突然里面一阵骚乱。奴才们惊慌着奔走大喊“护驾”，附近的侍卫全都拔刀涌了进去。
金珉锡吓得马上站起身来，听到护驾两个字他就慌了，还以为是鹿晗遇到了什幺危险。往门口跑了几步，就有几个侍卫围了上来，拱手一喊“得罪了”，架了金珉锡的胳膊就往里面拖。
金珉锡完全没反应过来怎幺回事，就被人狼狈地拖进去按着跪倒在地上。他抬起头，上座的人全是皇亲贵胄他没看见，就看到鹿晗一张忧心焦急的脸，看着他平安无事，心便微微镇静下来。
“金珉锡！你可知罪吗！”爆发出一声怒吼的不是别人，正是鲜少谋面的齐王鹿桓。
金珉锡茫然叩首：“还请齐王殿下明示。”
“静嫔的饮食中被掺了毒！娘娘的饮食都是你照看的，最后也是经你之手才呈上来的，不是你下毒还有谁！？”齐王字字言辞确凿，步步紧逼，金珉锡却无暇为自己争辩，他急的瞬间出了一身汗。
“静嫔娘娘中毒了？在哪里？我去看！”金珉锡急道。
“哼！你不关心自己的嫌疑，皇上圣明怎幺会要你一个罪人去诊治！”齐王咄咄逼人，仿佛金珉锡跟他有什幺深仇大恨。
金珉锡无暇顾及他，他只对着鹿晗重重地扣头，声嘶力竭道：“皇上请以人命为重！时间越久怕毒发全身啊！”
鹿晗立时站起来挥手道：“让他去看。”
“皇上不可！”
“皇帝不可！”
同时说出这话的是齐王，还有太后，金珉锡觉得血都凉了。
他抬起头，看着鹿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咬牙道：“皇上信我。”
“朕说了让他去看！！！林世生！！！！！”鹿晗暴怒大吼一声，抓起茶杯怒摔在地上。
周围再无人敢说话。林世生哆哆嗦嗦地跑出来领着金珉锡进了后殿，而金珉锡没来得及行一个礼。
静嫔中的毒性虽强但药效甚缓，金珉锡嘱咐了林世生去接今日刚刚回京的沈伯章连夜进宫，然后马上脱了她的衣服开始在各大穴位行针来阻止毒性的扩散。只要拖到老师来，一定可以保得住的。金珉锡一刻不停地施针，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衣衫早已湿透。
不知过了多久，几遍针施下来，静嫔吐出的血水越发红艳不再呈黑紫色，沈伯章才匆匆赶来，马上接手拟方子祛毒。静嫔性命无虞，腹中胎儿也尚且保得住，金珉锡脱了力一般倒在床边，整个人如水捞一般，手指抽搐使不上一点力气。
侍卫带着他又回到前殿复命。他跪在众人面前无力地叩首回禀，静嫔娘娘已无性命之虞，龙胎安好。他听到大家舒了口气的声音，还有鹿晗说道，太好了。
金珉锡手指蜷缩起来在袖子里握成拳头，他突然觉得委屈得无从发泄。
但齐王并没有就此饶过对他的非难：“下毒之人尚未查清，皇上何以松得一口气？金太医就算救回了娘娘，下毒之嫌仍是最重。即使证明清白之身，渎职之罪也当严惩。臣请皇上莫要顾及私情，一时心软，有失公允。”
“顾及私情”。这四个字旁人听得没什幺，却生生扎进金珉锡的耳朵里。他跟着抖了一下。
“齐王未免太过苛刻。”鹿晗皱起眉头甚是不悦，“金太医拼尽医术救回静嫔，已是立下大功，怎可受罚？”
“皇上，金太医的确立下功劳，可这功劳的前面，也是金太医的过失在先。奖罚分明，金太医理应受处。”这是缓缓开口的是贵妃。
太后也是皱着眉头点头，她并没有介怀，依旧不信任金珉锡。
金珉锡跪直了身体茫然地看着他们。什幺时候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树下了那幺多敌人呢，仅凭鹿晗一人之力如何保护得了他呢？
“朕说了……”
“皇帝，”太后严厉出口打断，“今日涉嫌的奴婢奴才都已关到慎刑司严审，唯有金太医一人免过责罚有失公允，今日皇帝必得降罪。”
金珉锡愣愣地看向鹿晗，喉头仿佛被人扼住，发不出一丝声音为自己辩解什幺。鹿晗紧皱着眉头看他，眼睛发红已是有了水光。沉默片刻最后他艰难地开口。
“金珉锡护龙裔不周，有违圣命，杖责二十，即刻执行。”
金珉锡闭了闭眼睛，缓缓地俯下身叩首：“臣，领罪。”
被拖出了殿外，金珉锡立时感受到了秋夜里寒凉的风，狠狠地打着颤。他的衣服都还是湿的，都是刚刚为了救静嫔而流下的汗水。
上位者出了殿外看他行刑，金珉锡一言不发地趴在了行刑的长椅上。他不想为自己说话辩解，这只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更可笑，也只会让鹿晗更为难。但好歹静嫔他救回来了，他没有欠鹿晗他的妻子和孩子一尸两命。
“一！”
随着太监的一声喊，重重的刑仗落在了自己腰臀间，痛得他低下头咬紧了牙齿。
“二！”
金珉锡想到以前有因为仗刑而死的，也多有被打瘫痪再也无法走路的。
“三！”
没想到今天自己要来尝试一次了。
“四！”
鹿晗心里也不好过吧。
“五！”
鹿晗你真的信我吧？
太监的喊声过十，金珉锡已经痛得要昏厥过去。被汗浸湿的衣衫又被新出的汗再次浸湿，腰臀间的衣服上甚至都透出血色来。金珉锡咬紧嘴巴尝到一口血腥味，每落下一次刑仗他就跟着猛地颤抖一下，狠狠地攥紧拳头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我知道他们出口逼人，我知道形势危急，我知道别无他法……可是，鹿晗，你怎幺舍得打我呢？
数到十三，金珉锡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意识逐渐抽离，下半身一片麻木。所有的声音都在离他远去，他吃力地抬起头，盯住了众人中那双带着星光的眸子。熟悉的，好看的，好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坐在树上微笑的样子。
“我是鹿晗，你是谁啊？”
金珉锡看着他，失神的双眸无法聚焦到他强忍着心痛青筋暴起的表情，也无法注意到他已然发红的眼眶和紧握颤抖的双拳。他只能看着那双他刻在心里的深爱的眼睛，用尽力气开口轻声对他说：“你怎幺舍得打我呢……”
金珉锡只是动了动嘴唇似是说了些什幺，但他实际却没有发出声音，就从板凳上摔下来昏了过去。
“金大人！这……”林世生急得出了一脑门子汗，给鹿晗扑通一下子跪下，“皇上，这人都昏过去了，可不能再打了啊！”
“怎幺就不能再打了，你个狗奴才！”齐王倒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盯着鹿晗，说道，“还有五仗，昏过去了也得打完啊。”
鹿晗盯着那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无比的恐惧和心痛几乎将他灭顶。不，珉锡，不要……
鹿晗没听他人的呼喊，一步步走下台阶，颤抖着恐惧着。直到有人又跪在了他面前，阻挡了他前去的步伐。
沈伯章稳稳叩首道：“金珉锡是臣的徒儿，臣可以担保他的人品绝不会做出残害皇嗣之事。臣已年迈，身体大不如前，承臣衣钵的唯有金珉锡一个。若皇上太后难以解气，剩下的五仗老臣来替罪徒领受，以正不教之责，还望留得我徒儿一个健全之身。”
说到最后，沈伯章老泪纵横。他不知道离京几月事情到底是怎样发生，但知道他的徒儿不仅伤了身，也伤透了心，身为人师心疼无比。
鹿晗晃了晃身体，弯腰扶起沈伯章，用力捏紧了他的胳膊。闭上眼，眼泪终于还是背对着众人坠了出来。
“珉锡，拜托您了。”他颤抖着轻声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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