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龙侧身坐在凳子上，默默地抽烟，深邃的眼里像有千年的忧愁。这个1988年生的年轻人，大学毕业才五年，已经显得老气横秋，明显比同龄人成熟。在过去的五年里，他跟朋友开过公司，跑过买卖，经营过游戏厅，今年回到天津市静海县的村里，竞选上了村支书，这是他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村官，也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村支书。如果你知道他所经历和承受的，或许就会理解，他很像《平凡的世界》中的主人公，平凡，但如疾风中的劲草，永不屈服。
蒙冤入狱
2007年，在张桂龙考上燕山大学的那一年，家里出了大事。他的哥哥张桂振因为打架斗殴被抓了，本来没多大的事情，却牵扯出当地多年未破的两件枪击案，张桂振居然承认那两件案件都是自己干的。张桂振的大学时代，一直被哥哥的案件缠绕。张桂振的父亲，张汝坤，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持枪伤人，因为就被指控的聚众斗殴案，张桂振也是躲在距离现场很远的饭店，没有参与，连受害人都没有指认他。张桂振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人有点犯浑，但张汝坤认为张桂振没有这个胆量。
果然，在张桂振招供之后，他又马上翻供了。律师会见之后得知，张桂振之所以招认陈金国枪击案和高清贤枪击案是他干的，完全是因为刑讯逼供，被打得受不了了。当时天津大港区发生了一起金店抢劫案，开始警察也是让他承认是他领人干的，后来有监控录像显示是另有其人，才没有玩命栽给他。张汝坤觉得儿子在这个事情里就是一个背黑锅的，多年未破的积案，恨不得都往他身上扣。张桂振托同号的犯人带出来一件血衣给父亲，胸口有一个明显的大脚印，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同号说，张桂振被送进看守所时，就是被打过的，十天后又把人提出去讯问，回来时是被抬回来的。
尽管张桂振在随后的九次笔录中都否认自己枪击陈金国和高清贤，尽管律师认为此案疑点重重，张桂振还是被判了十七年！受害人陈金国，是张桂振最好的朋友之一，两个人素无矛盾，陈金国也没有指认张桂振是凶手。但控方指控张桂振枪击陈金国的作案动机是“我见不得他太招摇”。受害人高清贤，与张桂振的村子隔了十几里地，两人完全不认识。控方指控张桂振受吕同元指使，枪击高清贤的目的，就是为了争夺一年多以后的高速公路工程项目。可是，当时这个项目根本没有批复，高清贤、吕同元和张桂振后来也没有参与过投标。张桂振一直喊冤不断。二审曾因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可是再一审二审都维持了原结果。
2009年，张桂振正式在天津监狱服刑。张桂振的父亲和媳妇继续为张桂振伸冤，家里几乎花光了积蓄，案件没有任何翻案的迹象。张桂龙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张桂振的“同案犯”吕同元被抓，也是喊冤不断。自己大学还没毕业，父亲张汝坤就撒手人寰，临终前，张桂龙从父亲手中接过哥哥的血衣，答应父亲自己大学毕业后继续为哥哥申诉。2010年6月，张桂龙从燕山大学毕业，放弃工作的机会，走上了漫漫上访申诉之路。他艰信，自己的哥哥是无罪的，陈金国和高清贤枪击案的凶手是另有其人。他找到哥哥的几位好友，证实高清贤枪击案发生时，张桂振正在昏天黑地跟他们打牌，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伸冤之路
2010年，吕同元的父亲吕振升为了替儿子伸冤，从天津跑到北京，找到了当时在做兼职律师的我。也是在那一年，我正式介入了吕同元和张桂振案。我详细查阅了案卷材料，会见了吕同元，分析了证据，认为这是一起彻头彻尾的冤案。天津大港区法院一审认定吕同元指使张桂振枪击高清贤，判处有期徒刑九年。天津二中院进行二审时，我强烈要求所有证人出庭作证，在那一整天的法庭调查和辩论中，我坚定地向法庭陈明，吕同元案无犯罪动机、无目击证人、无犯罪工具、无作案细节、无口供，不能定罪。2012年年底，我们等到了二中院发回重审的结果，那天我人在义乌，记得漫天大雪。
真正的硬战，是2013年4月在天津大港区法院重新进行的一审。我已经忘记了多少次去看守所会见吕同元，忘记了多少次奔波于北京和天津，忘记了多少次彻夜不眠思考该案细节，但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开庭的亢奋，就像一只上膛的枪，我等那一天太久了。我把十几年来对刑事诉讼和证据的研究，加上近十年刑事辩护的经验，在那一战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开完庭后，当地就轰动了，据说旁听的人从来没有听过那幺精彩的辩护。几个月后，判决结果出来了，吕同元无罪，当庭释放。那一刻，我跟吕同元相拥而泣。
2014年初，天津二中院经过开庭，驳回了检察院的抗诉和被害人的上诉，维持了吕同元无罪的判决。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张桂龙找到我，委托我为他哥哥张桂振申诉。张桂振翻案最大的阻力，是他自己的有罪口供。我在会见张桂振时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隔着铁窗向我描述警察当年如何刑讯逼供，那些场景，我在吕同元案里也似曾熟悉，同样的一帮警察，因为破案的压力，把犯罪嫌疑人打得生不如死。张桂振案除了口供，没有其他任何有价值的证据，连DNA鉴定也是排除了张桂振，但当年的法院就是粗暴地否认了张桂振的任何辩解，以他曾经招认定案，这一关，就是八年多。
2003年4月12日晚上，陈金国在饭店被人枪击时，曾向警察描述过凶手的样子和特征：大约175厘米高，偏瘦，白白净净的，四方脸，小眼睛，长头发，用枪打他大腿时，还喊了一句：“别动！”警察问他是否认识凶手，他说不认识。事后张桂振去医院探望过陈金国，陈金国也从来没有指认过是张桂振。原因很简单，陈金国跟张桂振是好朋友，两人太熟悉了，张桂振的体态特征、声音，化成灰都认得。另外一位证人张颖，跟张桂振也很熟，非常肯定地说，那个人根本不是张桂振，体型、声音都不像。可是，就这幺一个多年悬而未破的案件，2007年1月，硬是扣到了张桂振头上。
2005年6月8日晚上，高清贤在家门口被一蒙面歹徒枪击，案件也是一年多也毫无头绪。张桂振和高清贤是八竿子打不着，没有任何人怀疑过张桂振。2007年1月，张桂振因一起聚众斗殴案被抓，警方除了把陈金国案往张桂振头上扣，顺带也把高清贤案也让张桂振背。可是这起案件问题更多，因为高清贤认为是跟吕同元父亲有矛盾，所以当时编的两个犯罪动机中的一个是说吕同元要伤害高清贤就是为帮他父亲争夺村支书。可惜，无论是竞选村支书还是高速公路工程，时间都对不上，都很穿越。加上前面说的无物证无人证无细节无口供，吕同元已被判无罪，使张桂振洗清冤情有了坚实的基础。
沉冤得雪
在我向天津高院申诉的过程中，付出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好在2015年11月，天津高院决定再审张桂振案，让多年奔波的张桂龙看到了曙光。这几年他黑了很多，每次见他都穿着像是工地里回来，烟抽得也更多了。父亲去世五年了，哥哥张桂振也在狱中服刑这幺多年，天津高院能纠正错误的判决吗？之前他曾经向天津二中院向天津高院都申诉过，无功而返。虽然现在天津高院决定再审，但不到最后一刻，他仍然无法相信司法会给他一家公道。12月7日，我再次去天津高院阅卷，法院通知我12月17日开庭再审张桂振案。这一天，终于等来了。
12月17日，也就是今天，天津市高级人民法院，该院今年第一号刑事再审案开庭。张桂振步入法庭的那一刻，我注意到张桂龙和他的眼神相接，兄弟俩的眼眶都有点湿润。在法庭调查阶段，我认真地询问张桂振，引导他说出当年被刑讯逼供的情形，以及涉案的所有疑点。如果没有被屈打成招，这两起案件的罪名本不该由他来背。随后，在近乎一个小时的辩护时间里，我详细地分析陈金国案和高清贤案的证据，以我一贯清晰的逻辑提出张桂振故意伤害罪根本不成立。但让我感到意外很震惊的是，在我发表完辩护意见后，我对面的天津市检检察官，沿着我的思路，继续发表他认为张桂振没有枪击陈金国和高清贤的意见。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检察官不再站在指控犯罪的立场，而几乎是以辩护人的身份在为被告人说话。我认真地听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检察官分析陈金国案和高清贤案的证据疑点，又是如此冷静而理性，甚至弥补了我辩护意见中遗漏的细节。这十年来，一贯以对手跟我辩论的检察官，此刻变得如此可爱和温情，浑身散发着正义的光芒。那一刻，我的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我注意到旁听席上，张桂龙也在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微笑地朝我看，朝我点头。他肯定也没想到，本应该指控犯罪事实的检察官，可以为张桂振说那幺多的公道话，说得那幺真实那幺诚恳，让人动容。在最后，当检察官建议法庭考虑为张桂振案改判时，被害人的刑事诉讼民事案件代理人也放弃了原先的诉求，主动要求做被害人安抚工作。
十年刑辩，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幺有成就感。而这种成就感，并不是源于我自身的胜利，而是看到法官、检察官、辩护律师、代理人，都以法律人的身份，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共同为司法公正而努力。我流泪，既有喜悦，也有感动，为张桂振的沉冤得雪，为自己的坚持不懈，也为司法纠错之幸。回想这五年的艰辛，此刻觉得太值得，我为司法公正的鼓与呼，为无辜者的奔与走，此刻有了回应，有了回报。虽然，江西高院的付东圣，湖南高院的李日华，我依然还在为他们的无罪结果努力中，但张桂振案带给我鼓舞和希望，让我有了力量。如果有可能，我会把这五年为吕同元和张桂振维权的过程，写成一本书，一本真实反映我国刑事诉讼程序生态的报告。
当年我从书斋走出来，做兼职律师从事刑辩时，我的博士后同学不理解，觉得做刑辩又辛苦又清贫，还得承受各种风险，没什幺好处。但我执着地认为，我学法律不是为了什幺“好处”，刑辩是最能体现法律正义的战场，是最能接触刑事司法真相的社会课堂，是最能考验人的心智和毅力的经历。这幺多年来，我见过无数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跟无数的法官、检察官、警察打过交道，也见识过社会上三教九流各种人物，人性的阴暗和光亮，我都感受过。我最后把这些“行动中的法”的真相，带到课堂上，告诉我的研究生们，“书本上的法”只有面对现实，才有生命力，你们的研究只有接触实践并解决真正的问题，才有意义。我们应该向吕同元们，张桂振们，以及张桂龙们求教，他们对中国的司法公正最有发言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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