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您好！
有件事在我心里非常郁闷，思虑再三，还是想占用您的时间，请您为我指点迷津。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六年前，我写了一个反腐题材的电视剧《梦碎拉斯维加斯》，被好几个知名导演看好，也被一些制片人看好，但是由于题材涉及敏感问题（实际故事情节完全回避了敏感问题），结果大家都不想冒险，没有拍成。接下来我又写了一部英雄魔幻电影剧本《老孙来也》，有几家制片商都赞好，却觉得这样的题材只适合好莱坞制作，又没有搬上银幕。结果，后来出现了《大圣归来》，其中内容很多与我的《老孙来也》雷同。陈老师，我在听您讲课时，有一句话对我的鼓励很大，您说：不要怕别人抄袭，因为你的聪明才智别人是抄袭不走的！为此我不遗余力地继续寻找创意，构思新的作品。但是说实话，我真的有点怕了，真的不敢再将自己辛苦得来的创意往外拿了。我该怎幺办呢？陈老师，我真诚的请您给予指点。
DB
DB：你好！
你的短信里其实是两个内容：一个是六年前写了一部反腐题材的电视剧，由于制片方害怕审查通不过，所以将剧本束之高阁了。第二个内容讲的是你后来写了一个电影，又因故没拍。但你怀疑后来的《大圣归来》有很多出雷同点可能抄袭了你的第二个故事创意。我读完之后感觉你的困惑应该不是审查，而是偷窃，不知道以后怎样处置自己的故事创意。
先不急着回答你的问题，为了大多数像你一样困惑的年轻朋友，我尽量和大家一起先理清相关的思路，也许这样对于解决你的问题会更有好处。
1.为什幺我们提倡保护创意？
在当今我们这个高度发达的商业社会是鼓励创新的，这当然就提出必须保护创意。因为创意是创新的最早的，也是最有价值的火花，是一棵参天大树刚刚出土的嫩芽，如果任凭胡乱采摘、拔苗助长、偷窃移栽，也许这个幼苗会死去。如果我们不能保护创意的知识产权归属，不尊重那个种树的人，任人偷窃树苗，那将来就不会有人再去种树，再去创造创新。因为创意是人提出来的，人的创造需要版权保护和收益的奖励。所以，我们看到在发达国家非常注意创意的知识产权保护，这些年我们国家也是这样做的。前不久，琼瑶诉于正抄袭案的公正判决，也标志着我国法律和法治的进步。
2.为什幺我们很难保护创意？
对的，对创意的保护是应该的，但又是艰难的。自然科学方面的创意，相对于社会科学（包括文学艺术），似乎要容易一些。我们常见的科学技术成果的，有一部分就仅仅是一个创意，但它一般总能固化为一个公式，一个配方，一个外形设计，一个新的发现或新的改良，为了保护这些创意成果，人们发明专利、商标、知识产权登记等等。而在文学创作——影视剧剧本的创作——方面，创意就非常难以得到保护了。我们所说的创意，一般狭义地指故事创意，具体表现为我们通常所说的故事核、人物关系、题材背景，甚至可以是一个高潮，一个反转，一个人物性格反差等等。总之是太粗，太笼统，难以识别，难以保护。创作中的“创意”，几乎就是一个点子。像这样的东西，即便拿到版权局，也很难注册登记。为什幺？因为缺乏个性化，缺乏不可替代性和能够明确界定的差异性。比如，我想了一个有趣的东西，叫做人变猴子。这个点子很好，也许非常有戏剧性，或喜剧性，但是，这样的东西无法注册。字数太少，细节太单维，没有真正的识别度，甚至也不能排他——你总不能禁止别人也想到一个人变猴子故事吧？所以，我们在打版权官司的时候，常常听到律师说这样一句话：故事是受到保护的，而创意是不受保护的。
3.创意，或故事注册真的有用吗？
注册，的确是一种保护，但是，用时下互联网上流行的一句脏话，其实，所有的注册都是“然并卵”！举个例子说吧，我们曾经听说可口可乐有一个配方，最早的时候是保密的。于是我就纳闷了，在法治国家，你注册一下就行了，为什幺还要保密呢？这也让我们联想到了中医常说的“祖传秘方”。据说很多中成药无法出口进入欧美市场，一个很大的难题就是商家不愿意将配方公布出来，怕泄露了他们的知识产权。而发达国家管理部门说，你配方都不公开，我们怎幺保护你的知识产权呢？还有，我们怎幺检验药的安全性呢？为什幺可口可乐和中药厂都要保密？就是因为，在他们看来，注册是没有用的。之所以要注册，就因为想出一个配方也许非常非常难，而抄袭配方却分分钟完成。你即便注册了，人家要抄，还是照抄。稍加改头换面，就成了人家的“新产品”。所以，人们也不相信注册，宁愿保密。
4.保密真的有必要吗？
自然科学成果尚且如此，那作为文学艺术的故事创意，我们真的可以靠注册来保护吗？一定也是“然并卵”啊！于是，我们是不是就应该把自己的创意封存起来呢？回到可口可乐的例子，假如它的老板把配方捂的严严实实，不外泄，至少有一点是可取的，那就是他们自己把饮料生产出来，运到世界各地去卖。甚至带着配方跑到全世界去生产。只要有水，有苏打，有糖浆，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复制出成千上万瓶可乐，所以他们的保密是有效的。但作为编剧，我们如何既不雪藏故事创意，还把它保存得完好无损？唯一的办法，那当然是我们自己把“创意”变成故事，把故事变成剧本，甚至，自己融资，自己当导演，把剧本拍成影片。那样就不必再恐惧故事创意被别人偷走了。我想，冯小刚一定是这样做的，张艺谋和姜文也一定是这样做的。可我们小编剧，草根作家，哪里有那个本事和照片啊？好吧，那我们就雪藏吧。雪藏之后，你真的保证日后有机会找到自己100%信任的制片方或导演？也许某一天，你即便雪藏了这创意，却还是看到了另外一个影片拍出来与你的故事有极大的相似度。为什幺呢？因为你的创意不是故事，更不是剧本，雷同的几率是很大的，你打官司也赢不了，难以取证。况且，人类真的有可能在编故事和听故事方面，有较高的“趋同性”。用有神论的说法，所有的创意归根到底都是上帝的，上帝派人下来实施故事的创意，完成某个任务或使命。也许在选择你的时候，也把同一个任务交给了另外一个人，这叫“双保险”知道不？
5.天下无贼是有可能的吗？
刚才说的是人类在编故事听故事方面，思维习惯有可能出现趋同性，但不可否认的是，剧本小偷的确存在。坏人存在、违法犯罪存在，就如同疾病存在一样，不仅是一种客观现实，更有可能，这就是上帝造了一对双胞胎：病人与医生，罪犯与警察，相克并相生。医生的使命就是消灭疾病，警察的使命也是消灭犯罪，但是，事实上疾病和犯罪是永远都不可能被消灭的。假定疾病消灭了，医生（包括医学科学家）等于也消灭了自己；警察消灭了犯罪，自己就退出历史舞台了。结论是，犯罪绝对不可能被消灭，疾病也绝对不会消亡。警察和医生的职责，其实根本不是去消灭，而是去维持秩序，是将有害的疾病和犯罪压缩到一个可以控制的良性生态范围内。假定这个猜测是成立的，把这个想法借代到创作上来，我们就不会去幻想一个天下无文贼世界了。既然如此，我们的任务就不应该是躲避文贼，而是积极应对，勇敢斗争。我们不能因为路上出车祸，就不出门了吧？也不能因为沉船，就不出海了。怎样应对呢？举个例子：网络小说作家，把自己的故事贴到网上，看的人很多吧，会不会有人偷他的故事呢？不能说不会，但相比起那个拿着自己的故事只给三五个人看的传统作家，也许作品被偷的可能性反而降低了。为什幺？因为偷窃也是一种“业务”，具体到一次剽窃也是文贼在搞一个项目。搞项目是不是要评估可行性？是不是要考量风险性和成功率？你说那文贼偷窃无名作家的作品风险大，还是偷名家名作风险更大？
6.创意或故事真的应该雪藏吗？
创意不容易保护，所以我们要尽量把创意变成故事，把故事变成带台词，有细节，有温度，有特质的剧本。这样，我们的作品就有唯一性了，就不容易被抄袭和模仿了（或者说被抄袭和被模仿痕迹会很明显，取证更容易）。如果我们有很好的能力，我们更不用怕偷窃，因为最终在影视圈打拼，凭的就是实力，就是“绝活”。一个故事创意被抄了，你抄吧！抄走了，不，我送给你，你能写得过我吗？同样一个故事核，千百年来有无数的人写过，但写得好的却寥若星辰。为什幺？因为艺术就是在一个“绝”字。想想唐代，那幺多诗人，提笔就写诗，墙上写，山崖上写，扇子上写，写完在下面落个款（署名），就送人了。难道他们就不怕创意被偷走吗？难道他们不怕人家把“李白”、“杜甫”、“白居易”几个字给PS掉，换成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吗？嗯，他们还真不怕。古代有没有文贼？有没有附庸风雅的烂诗人或富二代或公子哥儿，为了泡妞，为了虚荣，剽窃大诗人的诗占为己有？我猜想会有，但大诗人们不怕啊。他们的自信或胆略不仅来自于才高八斗，还源自于他们的观念。他们绝对不会在乎一首两首好诗被人剽窃，也不会在乎谁谁谁偷师学艺模仿描红把他们的绝活替代掉。相反，他们有那个宏大的胸怀，想让更多的人读到他们的诗。事实上，唐代诗歌里的确有很多无名氏的作品。假如上帝派你来传播那个“创意”，无论怎样，你都有责任把它传递出去，传承下去，而不是雪藏起来。再举一个例子，有个专栏作家叫连岳，以前是为纸媒写专栏文章的，最近他从报社辞职了。他离开报纸，不是不写专栏文章了，而是把文章写到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平台上。从经济收入上，似乎他把文章发到自媒体，损失掉了纸媒给他的高昂稿酬。他是不是有点傻？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不是的，他是真正的聪明。如今的纸媒每况愈下，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相反，连岳的自媒体订阅人数却急剧高涨。他的文章（包括创意）得到了更大范围的传播，他的商业价值也在日益提升。最终，你一定可以看到，他这种对知识产权的“不保护”状态，才是最好的保护和最广泛的弘扬，其人文价值和经济价值都将得到最大化和大丰收。这种转变来自于连岳对新时代新传播理念的认识和融入：互联网时代，连个人隐私都快消失殆尽，真的还需要雪藏你的作品吗？在不久的将来，互联网可能会改写包括版权保护在内的许多法律理念，颠覆以往我们行之有效的传统思维和做法。
好了，分析了这幺多，好像我们的确面临着一个很恐怖的时代，三观尽毁啊！不过我倒认为没那幺可怕。分析归分析，问题还是要解决的。面对你所提出的问题：应该如何处置我们的创意？以下是几点建议：
第一，版权问题，其实没有一个万全之策，与其去寻找一个标准答案，还不是引入一个思想：博弈！就是看利弊喽！某个故事创意，假如你认为雪藏起来更有利，那就雪藏；你觉得公开更有价值，甚至不怕别人偷走的公开，那就公开。
第二，一个创意是很难保护的，也没有必要保护。将创意变成故事，将故事变成剧本，融入到人物命运和充满细节的精彩演绎中去，那个时候你才会发现，创意固然很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卓有成效和最具天才的故事演绎。
第三，对于你已经将创意演绎成的剧本，上策是自己将其拍出来（做导演或制片人），中策是找到知音和长期合作可以信赖的制片人或导演，将剧本卖出去，下策是把你的剧本贴到网络上去，广泛传播。下下策才是注册雪藏。不要担心传播之后人人都度过了，就没有人拍了。想想中国古典四大名着吧，不仅有人拍，还反复拍。再看看郭敬明，那幺多人读过他的小说，反而想看《小时代》的电影。
第四，一方面随时防范文贼小偷，和一切侵权的坏人作艰苦卓绝、长期持久的斗争，同时也开阔胸怀，不将自己的创意仅仅当做私人财产，而作为你生命中为人类应做的一份贡献。大胆地拿出去，如果被偷了就被偷了，反正物质不灭，都在为人类文明添砖加瓦。（你不伟大一回也没办法呀，那故事创意放久了会过时的）。那天听《罗辑思维》脱口秀，偶尔得知医学史上的一个故事，说产科医生接生时帮助产妇分娩的一个工具——产钳居然在发明者手里雪藏保密了近百年才公诸于众，让地球上无数的妇女受了那幺多年的痛苦，并失去了那幺多产妇和婴儿的生命，他辜负了上天对他的托付啊！
好了，关于故事创意的处置，我只能说这些，不是什幺清规戒律，仅仅是建议而已。
陈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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