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在报社打工时，一篇两千字的文章，叫做“边栏”；不到两千字、千把字的文章，叫做“补白”。现在我放在脸书上的文字，字数大约都在“补白”和“边栏”之间，但在网络上，却已经不折不扣在“文长慎入”的范围了。
“文长慎入”的意思其实比较接近“文长勿入”，那么长谁看得完？还好我活得够久，不会那么容易就认定写得长是写作者的问题，比较大的问题，应该还是这个社会整体失去了读长文章、写长文章的能力吧？
大家以为三言两语才是正常的，也只愿意读三言两语的片段。然而，三言两语不能有转折的叙事；三言两语不可能传递细腻的心情；三言两语更不可能论理。满眼望去都是三言两语，这个社会当然不讲理，当然不重视论理。
千把字文章都嫌长，没有耐心读完，这样的习惯连带就产生了众多廉价的“战文”。典型的“战文”很容易写，不用去管别人论理的逻辑，只要抓住其中一句话，三言两语大喊：“错了！ ”“你不懂！ ”“连这个都不懂也敢写！ ”还有更方便、更便宜的，完全不用和逻辑扯上任何关系，直接进行最无聊的人身攻击：“你根本没去过日本！ ”“你根本没看过NBA！”我的老天啊！有这么多人凭借着写这种“战文”来支撑自己的自尊心，这是个什么样的奇怪社会？
别说“网络世代就是这样”，别那么容易就全赖给网络。整个社会失去了基本文字阅读能力，我们的国文教育也要负很大的责任吧！国文教育的目的是什么？ 是教会孩子如何懂得运用中文，借由中文吸收资讯、自我表达、与人沟通，是吧？
但我们使用的工具、手段是什么？是课本，是考试。课本里选了一堆“范文”，基本上都是短文，加上生字、注释、作者资料、文义解说，而考试就考这些课本內容。所以我们的学生到底学到了什么？他们只学到了课本內容，没有学到“国文”能力啊！
这就很像训练船员驾船，教他船上每一种仪器是什么、怎么用，要他反复练习熟悉这些仪器，而且反复考他仪器名称、使用程序，但始终没有让他将船开出去航海！这样训练出来的船员，叫做会驾船航海了吗？
课本是工具，是阶段，只是要让孩子熟悉这套文字的运用规律，真正的关键在他学到了之后，拿去接触、阅读广大的中文报章与书籍。但在台湾不讲究目的与手段合理关系的教育中，竟然硬生生地用学课本的时间抢夺、占据了学生去读书的机会，彻底本末倒置。每个学生有不同的兴趣，国文课应该是帮他做好准备，给他能利用中文去吸收他自己有兴趣的种种资讯、知识与享受，但我们做的，却是用国文课、国文考试限制他们去吸收！
在英文里，有“课外活动”的语词，以前在美国时，我套用“课外活动”胡翻“课外读物”，我的美国同学完全听不懂。对我们来说如此理所当然的“课外读物”，他们无从理解。因为他们的英文课，从来都不是读课本的。他们的英文课，就是读各式各样的书建构起来的，他们无法了解课本有那么重要，要以课本为中心，将其他的书因而称为“课外读物”。对他们来说，那就是“课內”，甚至那就是英文课程本身。
他们的英文没有学得比较差。在阅读各种不同书籍，很多时候还是自主选择的书籍过程中，他们还同时扩展了视野，吸收了许多知识。更重要的，他们读的是一本一本的书，不是一篇一篇的短文，要能成书，那里面就有转折的叙事、细腻的心情、完整的论理。
为什么坚持用选择范文的方式编课本，以课本为主体教国文？
这不过就是不思、不考延续既有的方式，还有，不过就是为了配合考试，让考试方便，却因此而付出让孩子没有办法在学校真正打下中文能力基础的代价？
进而使得这整个社会大部分的人无法用中文表达转折的叙事、细腻的心情和完整的论理，面对千把字的文章就没有耐心，也没有能力吸收其內容，自己下笔就只能写三言两语的发泄？这不是本末倒置，是什么？
本文出自时报文化《勇敢地为孩子改变：给台湾家长的一封长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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